唐老先生当年坐过的青石板现在还在，大树四周围起了一圈白漆铁拦。更加令人惜爱这株树了，皮东江说话时舌头，如此的新旧映衬，今天的石板东侧多了一，还是那么幽静清冷、油滑光亮，当然我的，说话也开始走音，确实多了一些历史的苍桑感。
饭菜虽然简单但很可口，我和他喝了不少酒，全家人早已离席了，我们则酒兴正高。南边是一个电话亭，在城市里，长出这样一株古。我们聊天聊到深夜，无意之中皮东江终于谈到了尤小慧，接住了话题，飘飘欲仙的：
皮东江笑着说：
我没有别的爱好，喜欢拉二胡，就是喜欢音，一曲“良宵”能把人的眼泪拉出来，尤小慧的眼泪就被我拉出过无数次。
我长叹一声，无奈地回头返回市内。
一直到下午，在音协的讲座会上，我还昏昏沉沉想着尤小慧的事，以致我面对数百人在示范《二泉映月》这名曲时，无意中还出现了小小的差错。大概是听讲座的人太多，包括电视台摄像记者、报社记者也来了不少，小差错也没引起大家注意，第二天的报纸认为讲座很成功：
昨日，青年二胡演奏家黎辉边举办了二胡演奏技巧讲座。到会者近三百人。讲座结束后，大家纷纷赞誉黎辉边技艺精湛，讲示新颖。这位演奏家在讲义《二泉》时，理论与技巧并举，造诣高深，他说：‘这是一曲饱经风霜愤世不平的艺人对天穹的叹息。《二泉》于深沉中出阔广、出刚毅，气势挺拔不凡。运弓与揉弦力求统一，在音浑厚圆润时，先要注意演奏中的缓急轻重，简言之，上滑音手指果断有力、下滑音徐缓婉圆，要突出阿炳风格的刚柔相济，苍劲朴实……’
事后的报道写得有色有声，可我知道今天自己没有讲好，由于为私事一时走神犯了技术上的毛病，于心感到愧对那么多虔诚的人们。
这次的讲座，还遇到一个插曲，说出来平淡，回想一下意味深长。
讲座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弓松弦把二胡小心地放入盒内。这时候有人从台下传递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你谈谈《高山》和《流水》。没有落款，是一张匿名字条。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满足字条上的要求。
走出门外，几个年轻人取出精美的笔记本让我签字，一口气签了十几个人，正准备走的时候，有人在我身边出轻轻的笑声，抬头一看竟是福泉，顿时脊骨后冒起一股寒气，他怎么一直在跟着我？难道他就这样一直没头没脑跟在我身后，永无止境？他究竟想干什么？与其说他在盯梢我的行踪，毋宁说他是在侵犯我的人格权力，这是无法容忍的事情。这一回我真的有点恼怒了，不给他点颜色看是不行了。
准备送我回家的汽车停在后门等着我，听讲座的人群已经顺着通往前大门的甬道出去了，我知道福泉此时肯定还跟在我身后，我有意放慢脚步等待着他。果然他在后边树丛的另一头出现了，我转过脸盯着福泉，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故意咬着牙根对他说：
“福泉，再跟着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没把我的突变当一回事，还是一副散淡俗的神态，笑笑说：
“刚才你的二胡示范演奏我听了，为什么不谈谈《高山》和《流水》呢？”
我愣了一下，原来那张匿名字条是他写的。我反而佯笑一阵，仔细打量着他问：
“你是什么人？我干吗非要满足你的要求？”
福泉也从鼻吼笑出声音，然后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我手中的二胡盒说：
“黎先生，你在巴黎获得国际大奖，心中一定很痛快，这次回来颇有威加海内归故乡的豪情，你一定很满足。”
瞬间我脑子里出现了新的看法，福泉不是一般的人。心绪略感平和时，我无奈地把二胡盒放在身边的石桌上，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拉一拉领口，理一理头坐在石鼓上说：
“我从来没有满足过。”
他绕过树丛走过来嘻嘻一笑轻松地说：
“我就再问一次，《高山》、《流水》讲的是什么故事？”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回答他：“高山流水讲的是弦断遇知音的故事。”
福泉点点头说：
“打开你的盒子。”
我像被人指使一样机械地打开二胡盒，我只看了一眼，顿时犹如被一股巨大无形的气流呛了一下，目瞪口呆看到二胡上一根弦竟然已经断了。这是怎么回事？盒子关闭的密不透风，弦怎么会平白无故断了？放进盒内时弦是完好的，任何人的指头都不可能伸进紧紧关闭的盒内，除非真的有一只鬼神的指头出现。
我在痴痴呆。
福泉却兴灾乐祸地笑着说：
“有一乐境界，就有一不乐的相对恃；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
我久久回不过神来，也不知道福泉还说了些什么话，更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他刚才所说的话，既让人莫名奇妙又让人震馈。
一路回来的途中，我的手心却在不停地冒汗，原先还好好的二胡弦断了，难于猜测它将预示着什么。不过福泉那颇有玄机的话到让我有了几分醒悟，不管你的名气有多么大，都需要夹着尾巴做人，其实这也正是我所要追求的。
车走到半路，我请司机开车先回去，剩下来的路我想独自一人步行回去。我毫无目的的在街上漫游，心里想着刚才的事，很难了解福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他的神情和目光里也无法洞悉他的内心，我的人生经验中也没有一条现成的办法可以对付他。我本想漫步回家，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皮东江家。我们两家仅有一街之隔，并且都在旧城区，大部份人家都住在低矮的土木结构老式四合院内。皮东江住在二进院的两间偏房里，夫妇二人的小家，居住稍有拥挤却也收拾的有条不紊，只是光线略差。
刚一迈入皮东江的家门，他便略有吃惊地问我出什么事了？说我的脸色相当糟糕。我苦笑一下，并没有把“弦断遇知音”那事告诉他，我知道从他嘴里也找不到什么答案。来到厨房，皮东江仍然满脸疑惑地跟着我，一再追问我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我抽了一条毛巾在水管上一边洗脸一边糊编乱造瞎扯了一通可能是天气不好、或者是长久离家乍一回来水土不服造成的等等。他也倒相信了，接着又拍着我的肩问了一句：
“找到尤小慧了没有？”
我摇摇头，极度疲倦地靠在沙上，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然后把上午到东郊制药厂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接着说：
“从道理上说，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恩怨关系了，但从情理上说我必须要找到她，因为我们曾谈过恋爱，为彼此带来了喜悦和欢乐。本来我们可以走到一起，结果因为家庭压力的原因我们没有结合，我有负于她。我就是希望再看到她，把内心的痛苦及内疚的心情告诉她，碰到这种事，每一个男人都应该这么去做。”
皮东江坐在一旁不住地点头，然后说：
“晚上别走了，在这儿吃饭。”
他一边淘米一边告诉我，今天上午他碰到尤小慧了。
我提起精神问：
“在什么地方？她好像一直不在厂里上班。”
皮东江很会卖关子，把米淘好，菜洗完这才擦干手坐下来，吸着烟说：
“她气色不好，大概是和她现在的境遇有关，人很憔悴，也可能你回来以后，她精神上又有所震动，一句话，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
皮东江长叹一口气又接着说：
“也许是你突然回来了，她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我跟她说你回来，希望她能来看看你，好像她有意在回避你，也不愿意提到你，对我都有点神经质，躲躲闪闪，不愿意多说什么，说两句话眼圈就红，心事很重。”
我两眼看着天花板，望着烟雾往高处升，思想很乱。尤小慧青春时代顽皮活泼的神态一直在眼前晃动，我知道她性情中有刚烈的成份，她那颗苦苦的爱心被伤害了，不愿意再次提起过去。我自言自语问：
“工厂几近倒闭，她没有上班，靠什么维持生活？”
皮东江无所谓地碰了我一下说：
“这些你没必要去多想，她住的地方我也知道了，到时候你只管去，这么长时间不见面，见了人什么都好说，我隐约感觉尤小慧现在还是独自一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