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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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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秘为不可言之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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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商裳儿也不恼,见到商裳儿醒来。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下面传来了杜,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反似得了宝一般,齐声大笑,个个噤声,看来这阿大在他们中间还是很有威严的。

白哥青弟耳目灵敏,已发觉不对,齐齐转头,原来今天他又要,冷着脸喝了一声,一众小泥:“没想你果真化得开‘多罗密’之毒。”

小稚木木地没动,那是由恐惧而生的欲将之逃避的故意点,可那不动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对他的怒意。只见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脸上,口里怒骂道:小贱皮,“小贱!你是个小贱皮!”

小稚呆立当地。

后来两天,小稚跟着商裳儿到贺楼洗碗时,就觉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时那么宁定,似是总是在忍着一缕笑意、总是忍着一种莫名的高兴心情。她轻快地洗着碗,手指拂在瓷沿上的动作都有那么一股温情。那两天他们都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里,商党儿又忙孩子们的事,用一双盲了的眼摸出针,摸摸索索地给泥猴儿们缝一晌他们撕破的衣服,再打发他们去睡了。这晚的月色很明,她带了小稚上了阁楼。此时天色却已过二更了。

酒楼的掌柜的见商裳儿带了个孩子来,偏今晚忙,如何会不利用?因见小稚眉眼还干净,招招手把他招了去,叫他去帮忙侍候楼上的酒座,给小二打个下手。商裳儿轻轻摸了下小稚的头,就把他推上楼去了。

商裳儿只低了头洗碗,象没听到一般。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班小孩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着他大刺刺的样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见那小孩儿往他脸上望了一会儿,嘻嘻笑道:“那么深的江居然还没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个什么江?是不是有了后娘,被打骂不过,还是偷了东西被人追得跳进去的?嗯,裳儿姐又救了一个了,你好叫小十七儿了。”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自己手里的秤,他太会神了,没注意买果子的正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也靠岸了,大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视下,已偷望见了这些人世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骇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欺诈!那些大人却只看见那两个孩子那么无忧无虑地嬉闹着。这时,却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进来。

小稚哭道:“不,你不丑,你不丑,你是最漂亮的了。大夫,我们找大夫!”

那边人依旧不疾不缓地道:“永归堂座下十四杀手,左右二护法,与总堂张落歌张某俱至。还望屠女侠细体两门情面,不要一意为难的好。”

她一头黄蓬蓬的发就被她甩到了脑后:“为什么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送那个命。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这么白送?”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连手腕抖都不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儿们给毙了……”

没想小稚却红了脸:“我有时也撒娇的,也……哼哼叽叽的。”

冯豹儿揉了揉眼,似做梦一般,一只手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他口气里全是一种戏谑意味,听得七家村里的人脸色发青。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捡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个自己都有了个十岁儿子且在座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疯了吧?庄家把式,都是庄家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份量。余老人当年出刀,铺以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当过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话,口里一时不由就有些结巴了。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耐在这块石上再劈上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永远不能修闸断水。”

冯三爷也动了怒,一拍腿,愤道:“七家村的人还没死绝呢!”挥手便叫自己已有十九岁的大孙子出去,然后、土谷祠门口的钟声就响了。

小稚看着五剩儿趔趔趄趄被驱赶的身影,眼里不由不争气地就要流下泪来。五剩儿还尽量想走得稳当些,想尽力表现出一种淡视强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严来。可那小小的反抗与那么无助的尊严更让小稚心里发酸。他从小接触的都是温柔和雅的人,再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粗砺的人生底色——他们就不知道一个孩子也是有尊严的吗?土谷祠四周绿树田畴的景致一时在他心里也失了色彩——父亲从小教他读‘归去来’,看父亲的样子,是那么想回到一个平和的乡村,获得一场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粗劣、野蛮、照样有人欺压人的乡村吗?那又和他们出了长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杀的感觉有何不同?

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五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

他轻轻一叹,但与那人的一战,却令他此后一肢全废,半肩塌裂。今日在旧校场,他刀废五刹时,看到了五刹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东密的,而且地位远较五刹要高,也就猜到,裴红棂这档事,若是五刹折翼,那人一定会出手。

“……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嘘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这趟镖——”

她抬起眼,那是一双美丽的眼。二十九岁的她两眉之间已隐隐有了一条皱纹了,那丝皱纹给了她面相一种之感。——今年是不是她的苦年?三月愈铮去世,留下她孤儿寡母两人,那种苦、那种艰难,她在人前也从没落过泪。可人死才过一月余,阿婶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虽已报知长安府,但府尹的能力有多大裴红棂不是不知道。前天早上,那只猫阿菲死时,她就已明白——这不是意外。亡夫以耿介处世,生前得罪的豪门巨族怕是不少,这只怕是——报复、灭门的报复。她想了一整夜,第二天当即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二炳,她知道,自己现在在长安城已无亲无故,她要想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回愈铮的老家诸暨。但这两天,她叫二炳一一拜遍镖行,酬金一再提升,可诺大长安,居然没一个镖局肯接这一单生意!

长安城中有名的是朱雀坊里的“悦字分局”。“悦字”分局是个镖局,它的总局在洛阳。它在长安的分局人称“长安悦”,长安悦虽只是一家分局,只有一个帐房、三个押车的镖头和十六个趟子手,但它比设在长安的所有镖局的总局都出名。它的生意不多,因为它从不做普通客户生意,它做生意的对象只是长安城中的各个镖局。换言之——它不为客户保镖,它只为镖局保镖。

商裳儿的脸色已白如冰玉。她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不该离开那里。也许,暗湍岩中的人说的不错,这不是一个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带了小十六儿们先走。东密的人不是那么的好相与。你该不会已告诉了那言长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脸上泛起一丝羞辱,怒道:“裳姐,你真把我当成了没心肝的人?”

商裳儿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知足的神情,叹了口气:“那就还好。只要我知道你还没……全忘彼此患难情谊,裳姐就不再责怪你了。”

她神色一变:“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脱了。”

她静静地把头转向窗外:“他们来了。”

窗外忽轻轻响起两声拊掌,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耳力。”

另一人道:“中了‘陀罗蜜’还有如此听力,果然非凡,无怪阿白阿青都折在你的手里。”

最后又有一人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是来了。”

语声未落,阁楼里已多出了三个人。那三人长相特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好老好老,他们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都生有异相。只见头一个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个的耳朵很长很长,最后一人,说话时,他口里露出的舌头居然不是红色,而是青色的。

商裳儿叹了口气:“东密为了追查‘秘宗’隐语,真算不惜工本了。百六十年来,从不间断。如今为了小女子,居然出动了‘六识’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识’中的闻、言、目连三位长老吧。”

那三个老人看着商裳儿,仿佛看着一件久寻不获的至宝。其中一人道:“多少年了?”

另一人——那双目凸起的目连长老道:“四十七年了。”

他轻轻一叹:“从我们加入‘探秘’,已有四十七年了。”

那舌色泛青的言长老叹道:“我们寻得辛苦,无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尘世,又如之奈何?”

最先一人——那闻长老忽对商裳儿一躬腰,竟行了个大礼,口里喃喃道:“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老哥儿几个在久寻一生后,终于有可能找到那句隐语的暗秘。我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告诉我——‘暗湍岩’在哪里,还有《不空罗索陀罗尼经》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诺,让这阿大入东密门墙,我们东密六识会将毕生绝艺传之于他,不负你相告之德。”

商裳儿却闭上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她的眼虽盲,不知怎么,这一睁之下,却有一种明明净净、就是明眼人也没有的清荡之色。她轻轻对阿大道:“阿大,你过来。”

杜阿大篡紧了拳头,犹疑了下,走到商裳儿身边。

只听商裳儿叹了口气:“我为誓言所限,不能告诉别人暗湍岩的下落,因为此语一旦流传,以东密作风,暗湍岩今后必然烦恼无限。”

她的盲眼温温凉凉地看着阿大:“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除了暗湍岩之外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已足以让你身入东密了。”

她轻轻抚了下阿大的头,唇边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个男人不甘沉埋的心。”

她忽把嘴凑在了阿大耳边,极低极低地轻轻说了一长篇的话。说完后,她拍拍阿大的头:“记住了?”

杜阿大点点头。

商裳忽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对小二小三到小十七的承诺。”说着,她脸上漾开了一种平静已极的笑,似是明知对这些泥足巷里的孩子今后的托付并不算好,但在这个人世,也只能如此了。小稚躺在地上,已惊愕的发现,商裳儿一手抚着阿大的肩,另一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锋口正对着她自己。他正想大叫,已见那剪刀已经刺下。杜阿大的脸上却一笑,忽一伸手,缠丝解腕,虽不算高明,但商裳儿此时全身绵软无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夺下。只听杜阿大道:“裳姐,我还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后要偿报你的恩德还没还呢,你怎么能去?”

商裳儿怔怔地用一双盲眼望着杜阿大,跟他相处这么久,她久知他是个有担当也有心机的孩子,可也没想到……小稚忽然一跃而起,一口就咬在了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夺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见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跃而起,一把就将那石头塞进了商裳儿嘴里。商裳儿一愕,一丝微苦在她舌尖泛开,那‘陀罗蜜’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里。

奇的是那三个老者居然都没有出手。他们静静地等着商裳儿恢复力气。直到商裳儿重又站起,他们才道:“‘秘’为不可言之密,你即为此隐语不惜身死,我们也无法迫你。”

“但如今,你毒力已解,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三个老朽,任挑一人与你一战。你如果败,就告诉我们‘暗湍岩’到底在哪里?”

商裳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不作一声,一手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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