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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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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皮鞋,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找一块旧布轻,军人俱乐部,如果打上点油,真正的小牛皮,军官每个人都有一双。基地女军官少,男军官多,踩在柏油路上,咔咔作响,那份英武之气别提多牛气了。还有另外一个用场,就是星期六的军官舞会时穿。踢铁都不怵。皮鞋是正规场,人套上它,这个不要紧,俱乐部主任总是有办法弄一些姑娘来的,她们青春盈然漂亮活泼,基地里分来不少女大学,是男军官们最合适的舞伴。但是不管男军官也好女军官也好,当他们穿着他们气派漂亮的小牛皮鞋,他们一式的皮鞋都是一种风度的显示,当他们踩着昂扬的舞曲扬头展臂翩然起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军人的舞会了。

南下湖南再度走京广线,这回却是家大口大。乌云这时已经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京阳。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京阳,警卫员一手牵着六岁的路阳,一手牵着三岁的会阳,赵秘书拎着两个箱子,他们全都跟在空着手大步走在前面的关山林,浩浩荡荡的去找七号软卧车厢。在长沙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他们站在车站外,等着办事处的车来接他们。京阳尿了尿,要换片子。路阳要吃冰糖葫芦,赵秘书带着他去买。会阳站在那里香甜地吮着手,突然朝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跑去,急得警卫员连忙去追。这时两个戴钢盔袖章的解放军纠察走了过来,他们看了看关山林和乌云的肩章,然后举手敬礼。关山林随便地还了个礼。但他们不走。一个纠察说,将军同志,请您把帽子戴上,把风纪扣扣好。然后他转向乌云,说,上尉同志,请不要在大街上给孩子换尿片,如果你一定要抱着这孩子,请您换上便服。乌云刹那间脸红到耳根,臊得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关山林很镇定,把充当扇子的大檐帽戴好,系好风纪扣。他说,我这样行了吗?上等兵同志。上等兵说,行了。他把纠察记录本递到关山林面前,将军同志,请您在这上面写下部队的番号以及您的签名。关山林皱了皱眉头,说,非得这样吗?纠察板着稚气的娃娃脸说,必须这样。关山林指了指牵着路阳回到这里的赵秘书说,能不能让他代替我写?纠察说,不行。他没有违反军风纪,按规定必须由您亲自写。关山林写了。他的字很大,很气派,足足占了好几行。纠察验看过关山林和乌云的军官证,很满意地冲他们敬了个礼,向左转,和他的同伴一同向远处一个正在吃香蕉的士兵走去。关山林发现警卫员正在偷偷地笑。关山林说,你笑什么?警卫员立正道,首长,我没笑。关山林说,你怎么没笑?我看见你笑了,你笑了就是笑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警卫员说,是,首长,我笑了。关山林说,这就对了嘛,你笑了你就承认,你承认了就对了。现在我命令你,把乌云同志怀里的孩子接过去,你抱着。警卫员茫然地看着他。他却再不理会警卫员,转身一脸严肃地对路阳和会阳说,你们俩,听着,不要大人牵,自己走,跟在赵叔叔后面,听清楚了吗?关山林说完,自己先大步朝前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乌云,再后面是赵秘书,两个甩着手挺着胸膛的孩子,以及小心翼翼抱着婴儿的警卫员。在长沙街头,这是一支令人忍俊不禁的队伍,作为一种新鲜的景观,他们引起了路人长久的驻足观望。

关山林被宣布隔离审查了,开始受到更多的攻击。关山林突然发现他像一头陷入困境中的豹子,他的四下都是陷阱和明枪暗箭,他过去得罪了太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校级领导都与他有过矛盾,有的是工作上的,有的是性格或人格上的。学校有一个副校长,家属来校探亲时他在小灶食堂炒了四个菜,还把给飞行员吃的苹果拿了几个回去给老婆吃,关山林开大会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地批评了副校长,并命令他把多吃多占的东西退回来,闹得那个副校长几天没脸出门。还有那个管训练的副校长,骂学员笨得像驴,关山林知道了也骂他,你连驴也不如,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慢?那些反应快的都是洋学生,反应慢的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他们没文化,可他们是战斗英雄,是流过血丢过命的革命者!关山林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副校长喊叫着。他还发誓说,如果他再知道有学员被罚晚上不准睡觉,他就让想出这个属办法的人也睡不成,他说到做到。关山林就这么一步步做成了自己的陷阱和祭台。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同志的关系这么糟糕,糟糕得连他自己都吃惊。在交待问题的党委会上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党委委员中有一大半人的目光充满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东西。于是,他成了空军干部学校在三反运动中被挖出来的最大的老虎。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邵越来时带来一个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这个小包当众打开了,关山林和乌云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到一堆金馏子和金条摆在他们面前,闪闪烁烁的,分量显然不轻。邵越洋洋得意地告诉关山林,这些金子全是他的。关山林目瞪口呆,说,扯淡!我哪有这些金子,我从来就没有过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战争年代部队有时发些伙食尾子,有时发些盘缠,也有时分几个浮财,让大家买点儿香烟什么的解解馋。关山林在钱财方面是个马大哈,从来不留心,邵越都给他一一收好,那时金子便宜,又好带,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们换成金子,一攒攒了七年,就成了眼下这一堆飞来横财。弄明白了这些金子的来历后,关山林就揶揄邵越,说,你这个守财奴,你该当后勤部长,当勤务兵真是太亏了。可轮到讨论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关山林的主张是把它们交给组织。他说,我一个共产党员,不能私藏浮财,我拿这些金子不就成了财主了吗?那时候你们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让你们打倒我呢。邵越坚决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兴地说,这又不是咱们偷的抢的,是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打仗那会儿,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没有丢了它,这会儿要我交出去,我不干!乌云觉得邵越说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里已经不光是钱了,关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学习那一阵,邵越看着这些金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首长来,这哪里仅仅是财产的问题呢,这是阶级友爱。乌云对关山林说,再说,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吗,咱们一点积攒也没有,你拿什么回去?关山林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虑回家的盘缠,他是觉得邵越刚回到自己身边,要他掌管这个家里的事,头一桩就不依他的,那以后还有什么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这包金子在日后会引起一场灾难,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头一个就会把这个祸根丢进护城河里去。

关山林当天并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儿子被乌云寄托在武昌的一个纱厂工人家里,那个纱厂工人家有一个女儿是乌云的同事,乌云把孩子放在她家中,由她做家庭妇女的母亲照顾,乌云每隔十天半个月过江去看望一下。她把自己的菜金节省下一大半来,设法换成现金给同事的母亲做补贴,有时候也托熟人弄点儿奶粉和麦乳之类的食品。关山林因为不能当天见到自己的儿子而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很快地,他就把热情转移到乌云身上。关山林呆呆地盯着乌云说,你长胖了。乌云脸红了,把自己的目光移到别处。乌云其实一点儿也不胖,她还是那么苗条,她的腰肢柔韧有力,两腿修长,生过孩子之后她的皮肤越发显得白细,富有弹性,剪成齐耳的短发乌黑油亮闪着光泽。也许是孩子的出生给了她一种召唤,一种鼓舞,她是有些丰腴了,所以关山林才说她胖了。

青树坪的战斗打了两天两夜了,双方都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4月,部队作为中路军的一支沿平汉路东侧向武汉前进。

说是那么说,仗一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仗有自己的规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十一团连续发动了十四次进攻,次次都是泼命似的猛冲猛打,笃定是要势在必夺,却仍没有拿下东大营。也不是没有战绩,半夜时分,十一团发挥打夜战的看家本领,终于攻入了棚户区,并占领了那片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的阵地,但再往前,待到攻打兵营时,所受到的抵抗就更加顽强了。二0七师那个旅剩下的兵力全部躲藏在密密匝匝的建筑里,每座建筑,每个窗口门洞都成了死亡的出入口,不断喷射出灼人的火舌,还有更绝的,他们把坦克营的八辆坦克开进营房里,各据一隅,然后把营房炸塌,将坦克埋起来,只露出炮口和窥视窗,炮口平直,专打集团冲锋的人群。进攻一方的重火力这时就显不出来了,炸塌的房屋自然也埋了一些人,但因为建筑密集,炮弹就算落在近处,因为隔了一堵墙,杀伤力也会被封锁在墙的另一边。十一团后来也弄了几辆坦克来加强火力掩护冲锋,但坦克在建筑群中行动呆笨,又没有遮掩,很快被对方的暗火力打废了两辆,瘫在那里冒着黑烟。对方的坦克因为掩埋在坍塌房屋中,即便挨上两炮也无伤关节,反而更加气焰嚣张。十一团不喘气地打了十多个小时,也是豁出全部家当了,伤亡十分重,有两个连是整连打光了,有的战士哭着去找连长,说他那个排的排长被坦克炮炸飞了。连长说哭个尿,排长不在了你就做排长,你领着人冲!战士说我领谁去?我们排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有的连队打得所剩无几,命令下来要接着再冲,剩下的几个人急红了眼,一边流着泪,一边脱光衣服,往身上密密地绑了一圈手榴弹,怀里再抱一包炸药包,点上火就冲进建筑群里,死活是一拼,反正把人打光了,你再有命令下来就不是我的事了。就这样,仗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十一团直到打得失去了进攻能力,到底没能攻入敌营。

乌云所在的急救队日夜兼程地往大凌河边赶。在同一条大道上,急行军的还有别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支前大队。那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队伍,队伍踏起的尘土遮天掩日,使1948年的秋天完全不像一个秋天。急救队在这支庞大的如同滚滚向前的泥石流的队伍中就像是一粒沙子。一天之后,这粒沙子到达了大凌河南岸,那里已经集结了很多部队,大家都急着过河,都急着找渡河工具和道路,到处都在吵吵闹闹,还有的部队因为争抢船只打了起来。负责安排渡河的九师就派出战士来阻止。打架的部队说,我们得先过去,你得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晚了就捞不着打了。劝阻的战士一点儿也不同情,气呼呼地说,你捞不着打,你起码还能闻着点儿血腥味吧?我们连血腥味都闻不上,我们只能闻你们留下的马尿味,我们怨谁?打架的部队看没有通融,就打算动手抢船。劝阻的战士拉开枪栓朝天就是一梭子,说,谁敢犯抢?谁犯抢老子立刻把他撂倒在这河滩上!打架的部队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不能硬来,硬来伤和气,再说你渡过河去打仗是你领有军令,人家守在这河边安排队伍过河人家也是领有军令,于是就乖乖地待在河边,等着人来打发自己过河。

十月份的时候,乌云结束了在东北护士学校的学习,回到了部队上。

等到天擦黑,乌云到了。乌云是搭一辆顺路的大车来的。经过一路的风,脸儿红扑扑的,越发显出水色来了。和关山林一见面,两个人都很拘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就笑,说关团长和小乌你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革命已成功了一半,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该共同进步了,多好的事呀。张如屏把大家止住,说,收起来收起来,首长都在礼堂等着呢,咱们先办仪式,有什么话待会儿让你们说个够。

这么想着,张如屏又说话了。

八点四十分,炮群开始延伸射击。关山林掐着钟点跃上壕沟,一扬手臂大声吼道,吹冲锋号!司号员挣着脖子吹响了冲锋号,一气吹了十八遍,愣是把气管吹炸了,等号音一停,人直直地就瞪着眼珠子倒了下去。部队潮水似地往城里涌,所经之处,城墙和堡垒全被炮火摧毁了,鹿岩和梅花桩也都飞扬到一边,丈余深的护城河被炸平了,虚土足有两尺厚,人踩上去直打晃。关山林跟着尖刀营,顺着被轰开了的城墙冲进四平城,一直跑出了几百公尺,才遇到了第一道阻击的弹林。

邵越来过学校好几次,每来一次,都要带些东西来,有时还带点儿瓜籽糖枣什么的给乌云,照例说是打了胜仗人人有份儿。乌云习惯了,也不追问,只是吃的用的,都拿回班上去共产,大家一块儿享受。乐得大家都说,乌云你介绍咱们也去独立旅当兵吧,这兵当得,有吃有用,怎么也不冤枉。

世界灿烂辉煌不是由于阳光,

谢大掌柜的啦。

方强这么一说,事情就给定下来了。所以才说,关山林和乌云的婚事是方强给做的媒呢。

关山林似乎不愿意让人过久地欣赏那面只有四个弹洞的胸靶,挥手让报靶员将它拿走。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妈的个巴子,怎么就打飞了一发呢?关山林在说完这话后非常阴险而又快意地大笑起来。巴甫洛夫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关山林的敌意。这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这个一身蛮肉自以为是的中国熊!巴甫洛夫狠狠地在心中骂道。

如果不是关山林得寸进尺,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大尉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无论从军衔的角度还是从别的角度来讲,奥特金大尉都没有和关山林将军对等的机会。这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的弹道专家一直在注意着关山林。作为军人和情敌,他对他的敬意和敌视分量几乎相等,沮丧和兴奋,羡慕和嫉妒,钦佩和不服气使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机会。也许他不是他的对手,他还太年轻,但这又有多大关系呢,既然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那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就不可能回避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决斗。

这个决斗的机会很快到来了。

关山林兴致勃勃地邀请巴甫洛夫上校再试一试坦克打靶。这让顾问团的团长很为难,因为他对这一项技能并不熟练。关山林一向不会给人台阶下,他有充足的理由坚持他的邀请。这种按苏联t——54坦克模式制适的新式坦克尚处于试验阶段,它的全部技术图纸都由苏联方面提供,各种参数的验证和改进当然也得由苏联方面保证了。弹道专家茹科夫这个时候就站了出来,他说,将军同志,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份荣幸。他补充道,坦克的射击系统是由我负责的,我想我是您最好的配合者。关山林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大尉,他一向不大注意他,这些技术专家们总是由他的部下负责交往的。他看上去太年轻,线条柔和的嘴唇边连几根硬胡须也没有,几乎是个毛孩子,假使不是他经常在军人俱乐部的舞会上邀请自己的老婆跳舞,他差不多完全不会留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位毛孩子,他是射击方面的专家。他们不是要用坦克打靶吗?一个射击专家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说,上校同志看来已经没有兴趣使用任何兵器了,至少在这里是如此。

关山林和茹科夫分别换上了坦克手装,两人进入一辆开进靶场的坦克里,其他的人都退到安全区外,用观察镜观察射击效果。

这是一辆试验用坦克,坦克的动力、装甲、火气、载员各部分装置都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和改进,它属于轻型坦克类别,机动性强,载员3至4人,乔巴姆装甲能抵御步兵用枪榴弹的袭击,火力有一门105毫米线膛炮和一挺35毫米高速机枪,行进中配备有30发105毫米坦克炮弹。茹科夫建议打固定靶,但是关山林不,关山林执意要打移动靶。这样就决定下来了。

坦克以每小时四十五迈的速度在靶场里开动,在颠簸的坦克里用观察镜捕捉目标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两个人头一次都让目标从自己的炮口下滑了过去。第二次好多了。茹科夫用炮长瞄准器套住了两百码之外的目标,他喊了一声停车。驾驶员将坦克停了下来,在炮口往回收缩的一刹那茹科夫开了火。坦克震动了一下,滚烫的弹筒砸得车体咣当一响,闭封的车内涌进一股呛人的硝硫味。那发穿甲弹在目标左边几公尺处浅起一片泥土,然后爆炸了,扬起的烟尘将靶子弄得有些脏了,但并没有击中靶子。茹科夫再次填进一枚穿甲弹,这一回他稳稳当当地在靶子的下方穿了一个窟窿。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关山林对年轻的射击专家的表现很满意,他甚至开始喜欢起这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大尉了,他拍着茹科夫的肩,说,小伙子,打得不错。他又说,不过你看来还没学会第一下就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这一招,你得学会这一招,否则你会让它咬着你的手的,瞧瞧我是怎么对付它的。关山林不由分说地用宽大肩膀将茹科夫扛到一边,自己挤到炮位前,从弹架上取下一发穿甲弹,填进炮膛。茹科夫离关山林那么近,有一瞬间他几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很轻很淡的味道,但是他很熟悉,那是他所迷恋的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茹科夫有些迷惑,他贴在车壁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呀,让他成为一个失败者吧!茹科夫的上帝这时醒了。关山林的第一发炮弹没有击中目标,炮弹呼啸着从目标上面飞过,在几丈远的地方爆炸了,飞起的泥土像冰雪似的垂直落下。关山林有些不相信地冲着瞄准器骂了一声,他转身从弹架上取下第二发穿甲弹,送进炮膛。这回他很慎重,打得好多了,但是他没有处理好坦克刹车后炮口扬缩的惯性,炮弹落在靶子前几尺处,等硝烟散去后,那家伙还傻乎乎地待在那里。关山林大怒,他几乎一脚把驾驶员的脊梁都踢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一切都在和他做对,那个蠢得像猪一样的靶子,它凭什么站在那里轻蔑的嘲讽他?!它有什么资格?!它算个什么东西?!关山林一脚踢开滚到脚边冒着青烟的弹壳,扑向弹架,从那上面抱过一发爆炸弹,他把它像填孩子似的填进了发烫的炮膛,锁上炮栓,这回他连瞄也不瞄,恶狠狠地就击发了。坦克在被履带翻起的虚土中下陷了半尺,沉闷地一震。炮弹直接落到靶子上,随着一团耀眼的火光,靶子被炸得四分五裂,飞扬开来,消失得无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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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关山林的怒气并不因此而消去,他一把将发怵的驾驶员拉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挂档,踩油门,高速朝已经消失了的目标冲去。他把操纵杆捏得吱吱作响。他的眼睛发红,死死盯着前方。他大声骂道,兔崽子!我碾了你个姥姥养的!

那辆试验坦克就在他的大声叱骂中冒着滚滚黑烟高速朝靶子的碎片冲去,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猛兽。

茹科夫大尉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乌云。

茹科夫把乌云约到了专家公寓他的房间里。

乌云那天晚上几乎来不及收拾,她正在为京阳洗澡,小东西长了一身的湿疹,而老大路阳放暑假待在家里,他正趁着妈妈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躲在一边把一只切断了尾巴的四脚蛇往妈妈的皮鞋里塞。乌云不知道茹科夫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和她谈。她看得出来他很严肃,而大多时候他总是显得开朗和文质彬彬的。乌云在匆匆上到顾问团那辆红色莫斯科人小汽车中时只是对没来得及换一件稍微正规点儿的服装而有些不安,别的她什么也没有顾得想。

在走进茹科夫的公寓后茹科夫立刻握住了乌云的手,乌云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茹科夫清澈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茹科夫说,乌云,我今天要你来,是要对你说,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最迷人的姑娘,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动人力量。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欣赏,但这不是真的,它就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茹科夫真诚而激动,他的眸子因此而熠熠闪光,他把乌云的手都捏疼了。

乌云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把自己的手从茹科夫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她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她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茹科夫,茹科夫同志,不要这样,她有些零乱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语无伦次,言不达意,整个人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虚脱。而这些都没有使处于激动中的茹科夫意识到。这个在美丽的涅瓦河畔长大的年轻人太急于要表达自己了。他站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似的说,乌云,你听我说,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我要你嫁给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胸脯在激动地起伏,脸涨得通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乌云在一阵强烈的震颤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位清秀而温情脉脉的年轻军官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这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茹科夫的公寓里灯光明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那幅油画像,那个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那高贵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动。她把她的目光从那幅油画像上收回来。不,她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嫁给你,你也不可能娶我做妻子,这些都办不到。这是为什么?他问。他朝她走来,但是她的平静而圣洁的目光使他没有重新去握住她。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但是很快,他战胜了这种绝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说,难道因为我比你小两岁?我可不在乎这个!乌云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中他光洁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打了领带,这全是为了要向她说出这件事来,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慎重其事的孩子。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她说,茹科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年龄大小没关系,它们完全不干年龄的事。他气鼓鼓地说,那是为什么,和什么有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吗?!乌云说,不。乌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令自己颤抖的感动。她说,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令人欣赏的男人,我很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你知道,我有丈夫了。茹科夫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他就更像一个孩子了。茹科夫说,这算什么理由,难道这也算是理由吗?我才不在乎你嫁给了谁,你有没有丈夫,你有没有丈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乌云感到一阵冲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对她说,我爱你!第一次有人向她正式求婚!活到二十八岁,她头一回领略到做一个女人应该领略到的骄傲,就算她对这个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她也不可能伤害他,何况这并不是真的,她对他有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是那么的出色,那么的英俊潇洒,那么的文质彬彬、具有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她怎么可以伤害他呢?她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委婉一点,她想尽量提醒他的孩子气。这不是做游戏,而是生活。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那么中听。她说,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茹科夫,我是说,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已经,我是说有了,这个你明白吗?茹科夫这一回明白了,他明白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说的她嫁人了,她有了丈夫,就是说她不会再嫁给别的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丈夫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她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哪,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可她却用那么一种口吻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有了。茹科夫完全被气糊涂了。茹科夫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已经有了丈夫?你是说你的那个将军吗?你那个自以为是、根本不肯与人合作,整天板着脸的将军同志?他那么老,他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乌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请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议论我的丈夫,他才不自以为是呢,他也并不是整天板着脸,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老,我不希望听到你这么说他!茹科夫完全不顾及乌云的脸色,或者说,他就是有意要这么做。他说,你的希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这全都是事实,你知道今天在试验场发生了一些什么吗?今天,他有意拿我的上校当猴子耍,他当众出他的丑,他知道上校做为一名职业军官是看重荣誉的,可他却故意说自己打飞了一发子弹,他拿谁都看出来的事实嘲弄上校,借此打击上校的自尊,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恶毒的事了!不是一个狭隘的、自负的、没有气量的小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儿!实际上,你的丈夫他就是这样的人!

乌云被激怒了,一刹那间血涌到她的脸上,她有一种被外人侵袭和羞辱了的感觉。她朝茹科夫冲去,大声说,你住口!她那个愤怒的样子把茹科夫吓了一大跳。茹科夫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嗓子会有这么尖。茹科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乌云看着茹科夫,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坚定的拒绝和敌意,她大声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你说他狭隘、自负、没有气量,你知不知道,他打了二十八年的仗,他的身上弹孔累累,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搭上了!他从来没有过怨言,从来都是达观豁达,信念坚定!他有过那么多战功,就算打了败仗也绝不气馁,毫不放弃,这就是你所说的狭隘、自负、没有气量吗?如果这是,那么我告诉你,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儿!我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儿!我还要告诉你,尊敬的奥特金同志,和他比起来,你连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听明白了吗?!

乌云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以至于她的脸因为充血而更加的美丽动人,她的睫毛因为极度的冲动而颤抖着,她的骄傲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说完了这番话,高傲地看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茹科夫一眼,坚定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在茹科夫回过神来朝她追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后者说,谢谢,奥特金同志,可我用不着,我有办法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她就那么走出了茹科夫的公寓,一直走到马路上。一走到马路上,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但她不转过身去,也不揩拭汹涌的泪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流泪。

茹科夫被拒绝在公寓门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追到马路上去。夜晚的风吹乱了这个年轻的苏联大尉的亚麻色头发。他看见她娇俏而又伟大的背影顺着长蛇一般的马路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在乌云到家之前,关山林已经回家了。

这是一次破例。

通常情况下,不是星期六,关山林是不回家过夜的,有时候他连星期六也不回家,但是今天关山林却突然想到乌云,想到家了。当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道,回家!司机以为他说的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平时他总是这么说的。司机把汽车拐错了方向,为此他遭到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首长一顿好克。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首长的坏脾气吓得司机好半天不敢大声出气。从基地的军代室办公大楼到家属区要经过一段简易路,汽车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的路面上要颠簸半个小时,嘎什牌吉普车的灯光不时惊起灌木林中的野兔子,那些灰褐色的家伙大脑迟钝,它们只知道沿着灯光照亮的地方惊恐万状地奔跑,直到跑得气绝倒地为止,若是平时,司机小伙子会不断停下来,乐呵呵地把那些还在抽搐的野兔拎回车里,拿回去做一顿美味大菜。但是今天他却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那些晕倒在路面上的幸运的家伙。让你们活着,下一回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们的,司机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女翻译是在关山林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打算去食堂弄点儿吃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他的。她显然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了。关山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学会怎样从处理公文的头痛和手忙脚乱中解脱出来,赵秘书是位很能干的人,他能够把每天新到的文件筛选归纳得恰到好处,并且巧妙地附上处理意见。但这并不能减轻关山林的烦恼,关山林在部队学文化的时候一度对书本纸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这种兴趣并没有延续多久,关山林更喜欢做一些实际性的工作,比如带兵打仗之类,所以当关山林看到站在门口的范琴娜时,脸上的倦意感和迟钝感一点儿也没有消失。

关山林问,小范,你在这儿干什么?都回家去了,你怎么不回?范琴娜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幽深,一句话也不说。赵秘书很适时地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那电话似乎是在催着他去一个地方,赵秘书果然匆匆地走了,甚至没顾得上和首长打一个招呼。关山林后来明白范琴娜真的有事找自己,他把她重新领回自己的办公室,现在他们俩人单独在一起了。关山林转过身来看范琴娜,他见她像一株小草似的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地不断颤抖,仿佛她觉得很冷。这是一种兆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连关山林都没有想到。有一刻办公室里空气很沉闷,关山林甚至想去打开那架华生牌电扇。在他走向电扇的时候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我爱你。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她。他说,你说什么?她说,我爱你2他看她,她也看他,他觉得脊梁上一阵燥热。他问,你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爱你。他说,这不可能。她问,为什么?他说,扯淡!我有老婆!她说,我知道,我没想过他说,你太年轻。她说,我比她只小两岁,我二十六了。他说,你还是个孩子,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她说,我有父亲,他死了。他惊慌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她笑了,扑哧一声。屋里渐渐黑了,但她那张粲若艳玫的笑脸在黑暗里依然让他感到刺眼。他说,你笑什么?她说,我发现,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他有些窘。他说,谁说的?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讨厌你?这回她笑得更开心了。他有些烦躁了,他大声说,别笑!她骇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丽的丹凤眼里露出惊诧。他发现他吓住她了,他把口气尽量放得委婉一些,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识要这样,我不想吓唬你,我是说,你还年轻,你什么都不懂。她委屈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小吗?在你的眼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指的是别的。她穷追不舍道,别的是什么?你说,那是什么?他觉得现在他好像是一个被审问者,他倒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更加烦躁了,他一烦躁就有些顾不上别的了。他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她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波光潋滟。她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爱你。他无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这个,我有老婆了!她说,这和我爱你没有关系。他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这能没关系吗?她看出了这一点儿,她很聪明,她知道他的城堡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固若金汤,她想她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她接着说,难道我比不上她吗?难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文化吗?

这句话可把他刺痛了。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个错误,她不该这么说她,她这么做把她以往得的所有分全都失去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要保护什么的凶猛的内容。她被这种目光看得突然有些发怵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算脸蛋俏一点儿,年纪轻一点儿,肚子里的墨水多一点儿,就这,你就骄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没两样?就算有区别,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轰垮了吗?你能比得上她吗?你能比得上乌云吗?他提高了声音,同时下颏也抬了起来。我的老婆,她一个苦孩子出身,她打过仗,从战场上救下过同志,成排成连地救过,为这她负过伤立过功!她受人尊敬,受人爱戴,她不但是我老婆,她还是我的阶级同志!在我的眼里,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轻!都有文化!这个你能比吗!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有资格吗?嘿,别看你生得水珠儿似的,也只有这点儿你还像个女人,别的任何地方,你半点儿不如,你配吗?你还自以为什么似的,你,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够不上!

关山林大声地说着,他的粗大的嗓门在办公室里回响着,震得四下墙壁嗡嗡颤抖。他的目光如炬,额头发亮,剃得极短的头发间冒着腾腾热气,他那个样子简直把她吓坏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了什么使他这么恼怒?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她几乎就要从那间办公室里跑开了。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关山林。关山林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后,恶狠狠地瞪了惊恐万状又万般委屈的她一眼,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那特大的头颅上一扣,大步走出办公室,摔门走掉了。

范琴娜站在那里,听见他重重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过走道,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好半天,整座大楼还在微微震颤着。年轻美丽的女翻译身子一软,坐到椅子上,她在心里发恨地想,这个粗鲁的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就可以这么对我大喊大叫吗?他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可是,女翻译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无法忘却他,我这倒底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关山林和回到家中的乌云都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灯之后,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对方什么。关于新疆舞和蓝色多瑙河,他们已经把它丢到脑后去了。两个人再度陷入一次炽烈的情爱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的需要对方,不仅仅是一种依恋和肌肤之亲,而是骨血的、灵魂的,由此他们更加深刻地把自己拚命纳入对方的身体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后来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他没有说什么,两条有力的胳膊用劲地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把她的脸贴上去,贴到他肌肉凸突的肩头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醉心和痴迷。她微启芳唇,衔住了他肩上的肉,她让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劲,再用劲,直到她的齿舌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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