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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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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又见战场……………………………………327(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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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被安排在一套单人房间里。院子曲径通幽,这些植物生长得生机勃勃,有好几次我都流下了眼泪。塔松、罗汉树、迎春、红枫和女贞,你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北京,这里环境不错;我在想,你还是我熟悉的同志和战友,你不会相信这是一处军营。

收到你的信我是多么的高兴呀!我坐在非洲西海岸七月的阳光下读你的信,心里却沐浴着一阵阵凉爽的风,你的信写得多么好啊!因为它更像江南的一座深。院子外,如果不是有两个服装严谨的,你还是我最羡慕的好妹妹,你永远是那么的出色,我把这个念头急!美丽和充满圣洁,老葛比我还要急不可耐,他要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你的一切,可惜我们在东北照的,要我给他找你的照片,对此老葛非常失望。乌云,你能给我寄一张照片来吗?要你们全家合影的。当然我会考虑是不是给老葛看你的照片。我决定还是不给他看为好,要是给他看了,他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叫道,上当了上当了!早知道你这位同学长得这么漂亮,我当初该追她才对!那我怎么办?留在这里再嫁给一位酋长?我可不愿冒这个险!这是开玩笑的话,跟老葛这人生活久了,你没办法不学会玩笑,他总能像感冒一样地传染你。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自己才知道,支撑他那双腿顽强不屈地向前奔跑的,只是不死的信念了。

巴托尔走后会阳又躲到角落里去了,怎么叫他拉他都不出来,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阳和湘阳,然后就倚着墙角睡着了。乌云没有把会阳送进孩子们的房间里,她给睡着了的会阳洗了,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给他脱了衣服,她看见儿子贴身穿了一件红肚兜。那是姥姥给外孙缝的,用它来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乌云那天晚上把会阳搂在怀里睡觉,睡着了的会阳一反白天的样子,在梦中他极不安分,一会儿高声地说梦话,一会儿尖声地叫唤,好像在梦中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在他的梦中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们在绿草地上快乐地飞翔着,他赤着一双脚,踩着草地上的露水,伸开双臂去捕捉它们,它们飞得大高了,它们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呢?乌云一夜没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的会阳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窝,她的心一直在那个干冷的空气中瑟瑟地发着抖。

孩子落地一周后,关山林赶到医院来,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吧?乌云拿眼剜他,说,你这人怎么不会说话?怎么就不兴说点儿吉利的?关山林把帽子摘掉往边上一天,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吉利是什么?孩子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日后当兵就没有问题。再者说了,咱革命者,信只信唯物,吉利什么的咱不信那个。关山林对抱在乌云怀里的儿子只看了两眼,倒是对乌云的浮肿多有忧虑。乌云浮肿已有些日子了,还有好几次忙着忙着人一晕就栽倒在地上了,这回不是妊娠反应,是饥饿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乌云嘱咐朱妈不要把这事告诉关山林,后来关山林还是知道了。关山林知道这事后焦虑万分,回去后立刻要赵秘书通知膳食科,把他的口粮省出一部分来给乌云,而且全要细粮。乌云一看勤务员拿回来的粮食就恼火了,对勤务员说,这是首长的命,你也敢往回拿?首长过去吃多少你知道吗?他一顿能吃一斤半馒头,外带半只老南瓜,他现在肩上担子这么重,一天到晚连轴转,一月二十一斤口粮,你再往回拿,你要他死呀?勤务员本来就不愿往回拿粮食,首长的口粮不够吃他是看到了的,平时不大敢吃干的,喝稀粥,一口气能喝十碗,那个馋样儿,看得人鼻子直酸。一个将军、老红军,组织上原有照顾,他都给了身边那些生活上困难的工作人员,眼见得人眼也眍了,下颏也尖了,皮肤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光泽,还整天乐呵呵的。那天闹着和技术处的那些知识分子打球,上场之前偷偷把他叫了去,叫给弄两海碗水来,放点成盐,就那么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就上场,又跳又喊,三分线球投得嗖嗖的,下场以后人就瘫了,说,岁数大了,腿肚子直抽筋,不服不行。勤务员想,这哪里是岁数大了,分明是肚子里没有食,饿的。勤务员这么想,却不能说,还得违心地把一点儿精粮往家里拿,挨了乌云一通抢白,他倒高兴了,二话没说,扛上粮袋就往基地走。到了基地,关山林一看他扛着粮袋回来就火了,不管勤务员怎么解释也没用,非让他再扛回去。关山林说,这粮食不是一个人的命,是母子俩的命!我关山林能娶能生就能养!还说,告诉她,要再把粮食送回来,我立马倒进河里喂鱼!谁知乌云并不吃这硬,说什么也不让勤务员把粮食口袋放下。乌云说,我们母子俩饿不死,剜

到来年的三月份,西藏地方政府和贵族集团在拉萨发动武装叛乱,人民解放军奉命进行武装镇压。关山林再次兴奋起来。可是这一次他又白兴奋了,这一次,他连写请战报告的机会都没有,西藏的那些梳了很多条挂面似小辫的家伙简直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拿了那么多的黄金和白银去买武器,筹谋了一百个世纪,却狗屎得不堪一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民解放军平定了。这让关山林很消沉了几天,连乌云都以为他会彻底放弃了。但是很快的,关山林又振作起来,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撑。他的肩肌仍然坚实有力,腹部结实得一点儿多余的脂肪也没有,脱光了的时候,他的胸大肌和紧绷绷的臀部让乌云感到一种温暖的诱惑,他做完俯卧撑之后就练跑步,跑两公里到三公里,有时候也练练双杠。他解释说,这样会保持他肌肉的灵活性,他总是练得大汗淋漓,一边锻炼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这样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乌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儿,解放全国已经整整十年了,和平鸽都繁衍了几十代了,可这个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记着打仗。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该做个军人。她说他这样难道就不觉得累?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他说,我只能这样,作为一名军人,四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了,我没有多少机会了。在他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说这话时,黄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

巴甫洛夫有些遗憾,红鼻头上泛着一层毛毛细汗。巴甫洛夫认为这种新式步枪缺少操作性,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件玩具。关山林否认巴甫洛夫的认定,关山林说,这种7.62毫米的半自动步枪具有重量轻、射击精度好、机构动作可靠和外形美观的优点,是步枪狙击手在近战中消灭敌人的重要武器,该枪战斗射速为每分钟十发,在四十发,在四百米内对单个目标射击效果最佳,集中火力能够打击五百米内的低速空中目标,在八百米距离上能杀伤集团目标,弹头飞行到一千五百米处仍具杀伤威力,这样的武器,何言与玩具一般?再说,该制式步枪是仿制苏军7.62毫米ckc半自动卡宾枪生产而成,武器系统做过化学兼容性、零件互换性、寿命、高低温、裸露盐雾96h、沙尘、泥暴露、拟拍岸浪、粗野操作及精度九项试验,性能决不亚于ckc半自动卡宾枪,若说像玩具,岂不让老大哥也受了连累?巴甫洛夫有点儿窘。巴甫洛夫支吾了一阵,建议用几种真正的武器再试一次。这回兔子自己跳进套子里了,这是兔子自己找的。关山林一脸内容地微笑着,扬头示意人去试验处取武器。

舞曲开始了,第一曲关山林和乌云作为舞会的主人第一对步入舞池。两位军事顾问也携着他们的夫人走入舞池。军官们接瞳而入。关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对跳舞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他只是自信而武断地带着自己的舞伴随着曲子走一种刚健的步子,就是如此。乌云对此没有什么埋怨,只要他们互相搂着,只要有这悠扬欢快的手风琴,哪怕他们站着不动,她也会感到快乐的。她只是仍然有些担心,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说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路阳玩火呢?关山林迈动步子,眉头动也不动地说,我毙了他!乌云抬起脸来看了看关山林那副认真样,不禁噗嗤一声乐了。第二个舞曲乌云请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泼,人也很幽默。上校一边跳着舞一边对乌云说,上尉同志,你很漂亮,我并不怕关将军用他的手枪打开我的脑袋,我只担心我那位爱吃醋并且有一个拳击手父亲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发誓我会搂着你的腰直到舞会结束的。乌云嫣然一笑,说,上校同志,你的舞跳得好极了,也许你愿意再带我跳一曲快节拍的?两曲跳下来乌云出汗了,她想休息一下,但是一个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年轻的弹道专家奥特金大尉礼貌地对她说,我能请您跳这一曲吗?上尉同志。她抬头看他,他修长的个子,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珠,他的鼻梁挺括有力,而嘴唇的线条却柔和得让人怦然心动,就像那条哺育着俄罗斯人的母亲河水给人的感觉。她想也没有想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他领着她迈入舞池,同时也迈入他们彼此接近的轨道。她生长在东北,会一点儿俄语,他的中国话很棒,这样他们交流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困难了。最初的感觉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他一只手轻轻而妥贴地揽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牵引着她,步子飘逸而充满变幻的活力。他不是那种自负而固执的舞伴,他总是在以他牵引着她和挑着她的两只手启发她灵魂之中的舞步,而他的舞步则忠实地伴随着她,让她时时有一种温馨的鼓励。实际上她正是在他的巧妙的暗示中轻松地走向随心所欲,随后张扬开来。有一阵子他们像大多数陌生的舞伴那样彼此看着对方的耳侧右方,但很快的,他们的目光对应了。他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在明亮的灯光下它们显出一种柔和的姿态。他温情脉脉,举止有修养,在与其他舞伴相遇的时候他带着她巧妙地避开而不是把她往他的怀里拽。整个舞曲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累。下一支曲子是布鲁兹,还是他请她跳。他们开始说话。他说她很漂亮,她说谢谢。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中国姑娘跳舞,通常星期六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军官宿舍里研究国际象棋。他觉得他很庆幸,他今天能来参加舞会也许是一次灵感。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大尉同志他阻止住了她。他说,我们最好别互相称呼军衔,考虑肩头有几颗星会扰乱我们的舞步的。她说,奥特金同志。他说,你能叫我的名字吗,这样我就能肯定你并不讨厌我了。好吧,她想了想,说,茹科夫。他们俩都被这逗笑了,他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她的脸颊上红云冉冉。他带着她轻松地转了个花,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是说正式告诉。这才公平。他朝她略略俯下头,她这才发现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来。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恰好把她带到座位前,这样他们又坐在那里谈了一会儿。她知道了他在东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整整四年。她发现他们曾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城市里待过。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于是,当《蓝色多瑙河》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觉得他带着她走进舞池有什么不对的了。蓝色多瑙河,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别的颜色呢?这颜色就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信赖。他们在旋转,整个舞厅都在旋转,这才是真正的旋律,这才是行云流水,生动和永恒。这一回他把她细心地揽在怀里,勇敢地泅入了蓝色的旋律之中。他把她漂亮地旋转着,有一刻她觉得他们已经轻盈地飞了起来,她觉得轻松极了,快乐极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开,她看见她的丈夫正搂着军代室的那个年轻的女翻译被他们抛弃在身后。真逗,他们不是在跳快华尔兹,他们根本就没有旋转,他们只不过是在那里踏着”曲子笨拙地晃荡罢了。

关山林对会阳的漫不经心还是刺伤了乌云。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待关山林贪污金子的事实,而且一口一辩,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乌云说,我谁也没有盯,我想怎么就怎么。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乌云说,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乌云也大声说,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贪图安逸,你们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乌云也大叫,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乌云这时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她那时怀孕已足月,挺着大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即傲慢又美丽。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别人就算万事比不上你,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乌云和关山林一样,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扬别人不如你,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呢?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眼里只有她的骄傲和高贵,她们发誓要把她摆的谱打下去,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有一次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便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觉得无聊极了,觉得再这么下去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们无遮拦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于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领导小组汇报去了。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何时收手,他没说,上面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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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一起。

第三天的太阳和前两天的一样大,一样烈,但显示出的炽灼却与往日不同。山头的树木和小草在太阳一出来的一刹那间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轻烟。山下有一条小河,刚才还在波光闪烁地流淌着,顷刻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河底龟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鱼干。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浊闷,一只红颈蓝翅的杜鹃从那里飞过,一眨眼就被烤化了,连抽搐也没有便变作了一捧灰烬,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

关山林想起乌云的时候是盛夏季节,部队那时在鄂南集结休整。部队几个月来连续打仗奔袭,一气从河北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其间翻涉了多少高山大河,零零碎碎打了不少仗,又和小诸葛白崇禧的几十万军队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实在是困顿了,疲乏了,野战军总部那时也需要考虑怎么寻找战机的问题,所以部队就得到了休整待命的指示。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一个月。那天关山林去下面部队检查训练回到师部,觉得渴得厉害,也是闲得有些发躁了,就叫靳忠人去弄一只鸡,弄些酒,又要邵越去把政委叫来,两个人饮酒说话。吴晋水来时酒已斟上了,僻啪地在大海碗里冒着气泡,关山林嫌天气热,早已脱了个赤膊。两个人先不说话,桌前坐下,先各饮一大碗,重又斟满碗,这才把陶钵里的炒豌豆一个人抓一把往嘴里丢。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八十二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步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雨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他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关山林在岸上并没有注意,注意到的是邵越。邵越站在关山林身旁,他先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他就朝歌声的方向看,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船首正唱歌的乌云。

其实,乌云不是个喜欢枪炮的人。乌云不喜欢战争,她并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这场战争能突然一天结束才好。乌云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长大,一家人吃尽了战乱的苦头,从心眼里,乌云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让人无法过安宁日子,打仗还会死人伤人,而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那么奇怪,你不喜欢的东西,它反而总离你那么近,你讨厌它,它却偏偏追踪着你,让你不能摆脱。乌云憎恶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却有她的三个亲人在其中,大哥巴托尔、三哥博奇、丈夫关山林,他们全都在作战部队,整天与枪林弹雨为伍,和腥风血雨作伴,这不能不使她担心。乌云始终挂牵着自己的三个亲人,而在这三个亲人中间,乌云牵挂得最多的还是关山林。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巴托尔和博奇是乌云的同胞手足,乌云从小就是巴托尔和博奇宠护着的小妹,而关山林在乌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就算他们后来成了夫妻,彼此的了解和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是非常有限的,乌云甚至都说不清关山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夫妻这个名份,他们在合江的一个小木屋里共同度过了两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对关山林的依恋和担忧,就多了一份比血缘更浓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因为两人分离时间的渐长变得日益沉重和缠绵。乌云想到前线去,想到战斗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哥哥身边去,和他们在一起。既然他们都在那里,那么她也应该在那里,无论她是否憎恶或者是害怕战争,她都应该在他们的身旁。

这中间只出了一件事,就是乌云的哥哥巴托尔。在独立旅整编成八团的时候,巴托尔的骑兵连留在了合江军区,划归军区警卫团编制下,没有跟着关山林走。对妹妹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巴托尔是始终不知道的,只是乌云和关山林结婚的当天,张如屏才通知了他,并和他商量,是否把他父母从伊兰接来,参加关山林和乌云的结婚仪式。巴托尔听说乌云要嫁给关山林,大吃一惊。巴托尔在关山林手下干了两年多骑兵连长,对关山林打仗方面的能耐是佩服的,但是他不喜欢关山林。关山林火爆脾气,粗野,爱骂人,而且关山林没有多少文化,又不像旅里别的几个首长那么爱学习。别的首长一空下来就找书来看,看《矛盾论》、《实践论》、《反杜林论》,最不济,也看一些《七侠五义》之类的话本。关山林不看,有空宁愿下部队汗流浃背地帮着战士下操,也不肯看书。关山林一看书就打瞌睡,但他不说他爱犯困,而是说,老子红军随营大学、抗日军政大学都念出来了,老子双料大学生,还识个什么破字!巴托尔听说妹妹要嫁给关山林,心情很复杂,但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是组织上安排的,他再有意见也是白搭。妹妹结婚是终身大事,巴托尔不来不好,他来了,但他坚决反对把自己的父母接来。这样,张如屏也不好坚持,这种事,不能靠组织上的行政命令来解决。巴托尔作为乌云的亲属参加了婚礼,在婚礼仪式上,他自始自终板着脸坐在那里,要他说话他也不说。吃饭的时候,他坚决不留下来,只把妹妹乌云拉到一边,嘱咐妹妹自己多保重,成了家,做了人家的老婆,不似在家做姑娘时,一切都不可再任性。巴托尔叮嘱完,然后红着眼圈骑上马走了,乌云和张如屏怎么留也没能留住。

乌云想,原来首长说的是邵越呀。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乌云这么一明白,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远藤熏一的影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想起自己的药理学老师。实际上,这几个月里,远藤老师越来越表现出对乌云的好感,而且,他经常在散步时碰到在江边背课的乌云,两个人坐在江边十分轻松地说一会儿话。六月份学校因战局不稳准备撤出牡丹江,在收拾搬迁的时候,乌云和远藤熏一在一块儿捆教学设备,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愣住了,有些发窘,后来远藤熏一怔怔地冒出一句话,说,不知将来乌云君会喜欢上哪一个人,那个男人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呵!乌云当时很慌乱,没有接远藤老师的话茬,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远藤老师也没再提什么,倒是乌云感到有些隐隐的遗憾,想着当时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没用,为什么就不把话头接下来,又有些期待的心情,觉得远藤老师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可是这样期待下去,远藤老师就是没来找,找也是找了,就是谈话的内容和乌云想的不一样。乌云有一回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和远藤老师在一起,远藤说自己是乌云的哥哥,乌云心里很难过,想流泪。乌云梦醒之后发了好长时间的怔。这件事,两个好朋友也看出来了,白淑芬对乌云说,你发没发觉,远藤熏一对你有点儿意思呢。乌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偏偏装傻,说,你说的是什么呀?白淑芬说,你少装傻,你精灵豆一个,还能不知道这个?乌云说,我就是不知道嘛。白淑芬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要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是看上你了!乌云红着脸说,别瞎说!瞎说烂舌头!白淑芬说,什么烂舌头,你以为我支持你呀,我才不支持呢!远藤熏一是日本人,小日本欺负咱们这么多年,欠下咱们多少民族血债!如今他打败了,他还不甘心,还想变着法子来占咱们的便宜,他是怎么想的!德米在一旁说,你这是什么话,日本侵略咱们,那是日本军国主义和政府干的,和老百姓没关系,日本的老百姓也是受苦受难的,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乌云你别听她的。白淑芬说,好哇,德米你这是什么思想,我看你这种觉悟十分危

竭地喊道,打掉它!关山林嗓子干哑,嘴唇皲裂,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透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又不断地被邵越扑过来按倒。关山林对邵越拳打脚踢,吼道,你狗日的不往前冲,你抱着我干属!邵越已经负了伤,下颔被一块炮弹片崩去了一大块皮子,脸上糊满了血,就这他仍然寸步不离开关山林,闭着嘴护犊子似的一次又一次用身体去挡关山林,挡飞向关山林的子弹炮弹。

你衰老了,

和谁响?

张如屏毕竟是老政治工作者,有经验,办这种事,也是游刃有余的。张如屏先要人拿着部队上的命令去伊兰招兵,当然不是大量招,只招一个,就是乌云。那个时候东三省的大部分地盘都在共产党手中,伊兰属于解放区,老百姓几十年来深受兵匪小日本的苦头,是共产党让他们翻了身,有了田地和主人的架子,在众多的武装组织中,老百姓爱戴的是抗联,亲近的是鲜人敢死队,敬重的是张帅的队伍,这三支队伍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既打小日本又剿土匪,还不搔扰老百姓。当然,三支队伍中,头一个要属抗联好,能招到抗联当兵,自然是一种骄傲。再说,乌云有两个哥哥在抗联当兵,招兵的人一去,乌云听说能和大哥巴托尔在一块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也没多问一句,告别父母踉上招兵的人就来了。

既然说到打仗,你打过吗?也许你倒是冲着人家的屁股放过两枪,你连仗都没打过,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当然,说到打仗,我是没法和你比,在这方面你是有历史,但那是一些什么历史呢?我好像记得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曾经打过辉煌的一仗吧?

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不是要谈谈你打仗的光荣历史吗?碰巧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真不幸,可是你有,你有咱们不妨就谈谈。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打过一仗,是打白崇禧的七军吧?七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吧?要不是疲于逃命,军心不振,倒真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呢。可是你那仗是怎么打的,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没吃上这块肥肉,倒被这块肥肉噎住了,噎得还挺厉害,要是没记错,是丢了两千七百多条士兵的命吧?你倒是没朝人家的屁股开枪,是人家朝着你的屁股开枪。

放你娘的屁!

干嘛那么激动?打仗的时候你像个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列兵,这个时候你倒是威风凛凛的。

你个狗娘养的!我毙了你!

该毙的不是我,而是你,就冲着那两千七百条战士的生命,枪毙你一百回也绰绰有余了。所以,关山林,你用不着在这儿趾高气昂的绷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

庞若飞知道他第一次的打击是成功的,他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这还不够,战线撕开之后需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站起来,轻蔑地看了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的关山林一眼,朝门口走去。他推开掩着的门,朝外面示意了一下。进来三个战士,他们都很年轻,身材高大,脸上长着灿烂的青春痘,他们是新兵,是那种从很苦的乡下招来,一开始就明白政治表现就是一切,是无量的前途和生命的新兵。他们在事先已经被告知要做些什么了。他们进屋之后就径直朝站在屋于当中的关山林走去。其中一个比另两个矮一点儿,长着一双可爱的对眼,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他走上前去,先抬手一把揪掉了关山林军帽上的帽徽,然后以同样利索的动作,一边一下撕掉了关山林衣领上的领章。关山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尾毛的孔雀,脸色失青,低哑着声音说,臭小子,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看着他,天真地耸了耸肩。关山林再次说,你,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没理睬他,转身走向庞若飞,忠诚尽职地将手中的帽徽领章交给了他。关山林扑了过去,他想从庞若飞手中夺回他的帽徽领章来。那个对眼战士拦住了他。关山林一把掐住了对眼战士的脖子,他把他踉跄地抵到墙角,他的一双手像掐小鸡似的掐着他。对眼战士脸色发紫,痛苦地呻吟着。站在一旁的两个大个子战士高兴地发现他们也有表现的机会了,立刻冲过去揪住关山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对眼战士从关山林手中救了出来。他们一边一个地架住了他。关山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喊,狗娘养的!把它们还给我!把它们还给我!否则我宰了你们!对眼战士吐着白沫从地上爬起来,他生气了,他义愤填膺地扑过去,抬脚照着关山林的腹部猛踢了一下。关山林从两个大个子战士手中滑落下去,倒在他们脚下。庞若飞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动没动,他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关山林,心里想起一句俗语,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想这话说的真好。然后,他轻松地转过身来,走出房间。

关山林被抓走之后,乌云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指桑骂槐迅速转为指名道姓,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条巨大的标语——打倒大军阀关山林!揪出残害我军战士生命的刽子手关山林!那两幅大标语让乌云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一周之后,专案组来抄家,进门先勒令乌云带着孩子到厨房里待着,然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抄了个底朝天。前后一共抄了三次家,关山林的所有东西都被抄走了。京阳和湘月吓得直哆嗦,等抄家的人走了之后才敢放声哭出来。路阳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乌云怕他惹事,过去把他往厨房里拉。路阳平静地说,他们抄得太慢了,我想进厕所去撒尿。只有湘阳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跟在专案组的人后面,趁他们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起来的东西往厨房里拿,忙得一头大汗,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到处去捡破烂,连那些破布头烂纸片也不放过。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几天之后,乌云接到专案组的通蝶,责令她立刻搬出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迁到山下一栋平房里去。那栋平房原是招待所,给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住的。招待所里还住着两个探亲的家属,一见乌云搬进去就像见了蛇似的远远避开了。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在他们新居的房墙上贴大字报。还有一次,乌云带京阳去卫生队看病,一个胖胖的干部老婆突然从一边冲过来揪乌云的头发,把乌云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绺。情况越来越糟糕了。乌云并不为自己担心,如果不是惦记着关山林,她甚至表现得很冷静,她是担心关山林,她太惦记关山林了,她担心关山林会出什么事。

在家里最先发难的是吴妈。吴妈眼见大厦将倾,熬了几天,连话也没说,就卷行李走人了。这种事吴妈解放前就遇到过,她知道再大的官一旦失了宠幸连个老百姓都不如,轻则摘了乌纱帽发配荒蛮,重则押往刑部满门抄斩,既如此,这番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乌云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家里被抄了几遍,存折被抄走了,一点儿钱也没有,人家给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应该给一笔补贴的。乌云就让吴妈尽着自己喜欢在家里拿些东西。吴妈也老实不客气,捡精细的收拾了几个大包袱,通知她那个老实的丈夫来接她,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副逃难的架势。吴妈这个样子还不如小勤务兵李部。李部被调回后勤的时候来和乌云告别。李部手里摆弄着那只笛子,低着头,红着眼睛叫了声阿姨,下面就说不出话了。李部后来把那只笛子塞给乌云,说,这只笛子送给京阳,他喜欢。说完就低着头扛着他的行李出了门。乌云看着李部的背影在太阳下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乌云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非常需要一个帮手的,但是乌云不想牵连任何人。乌云要朱妈也走,回到山东海城老家去。朱妈很生气,先还说些不走的话,要乌云把她留下来,后来就脸红脖子粗的说乌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自家人,找借口要撵她走。乌云说这不是撵她走,要撵能在这个时候撵吗?这个时候她是连赶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呀!朱妈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不就是遇着了点儿天灾人祸吗?做人吃五谷杂粮,哪一年又不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呢?乌云是铁了心,任朱妈怎么求情也不让她待下来。朱妈后来只好同意了,但朱妈有条件,她走可以,必须带人一块儿走,一个是京阳,一个是湘月,这两个孩子她得带着一块儿走。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在这儿受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爹娘落难。乌云在关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哭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朱妈倒很镇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乌云擤鼻涕,像哄京阳似的拍着乌云的背,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么放心。乌云哽噎着说,朱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朱妈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一个做保姆的,我是什么恩人?你要真拿我对心,你就留下我来,这个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撑起一半来!乌云揩了一把眼泪,说,还是走吧,你说的对,孩子们经不住这些,还是离远点儿好。朱妈叹口气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阵子,等老关没事儿了,你就立马给我拍封电报,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来。朱妈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从自己的棉衣里衬上拆下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小包,她把小包拿到乌云面前,把包打开,包里是厚厚一沓钱。乌云看得发愣。朱妈说,这是这些年组织上发给我的保姆费,我都攒着,也没处花,原来说交给你,你不要,不要我就再攒着,十年了,一共攒了两千一百二十元整。我把它分成两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元,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这一份是你的。乌云急急地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朱妈说,什么干什么?这是钱,你才几天不使唤它,你就认不出来了?乌云摆手说,钱我认识,但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你给咱家帮了十年忙,这是你全部的报酬,我怎么能拿你的?朱妈说,你为什么不能要?你怎么不能拿?它是钱,不是蝎子。我知道这是报酬,我知道我给你家干了上十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老觉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这就让我发火了,我是不想发火的。乌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老关的事说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你的花耗是个无底洞,你哥哥那里,不是已经回不去了吗?你还得找地方住下呀?还是你留着吧。朱妈说,我把这钱留给你,不是让你花的。孩子要花消,老关这里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老关现在年纪不轻了,就算官作不成,摘了乌纱帽,也不能让他过得太寒碜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个姨,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男人,没孩子,我就带两个孩子住到她那里去,乡下不像城里,我有的是力气,刨个瓜种个枣也能对付一阵子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让两个孩子落了半两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妈!这回朱妈做了一回主,不管乌云怎么说,她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块钱塞进了她手中。

朱妈带着京阳湘月走的那天乌云没敢送,怕专案组的人发现了生出什么事来。朱妈什么包也没背,让两个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尽量穿在身上,然后假装散步出了门。出门之前乌云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挨个儿地狠狠地搂了一通,亲了一通。京阳已经大了,文文静静地不说话。湘月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撒娇的时候,母亲一搂一亲,就抽搭起来。乌云也流泪,搂着不松手。朱妈急了,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出门串个亲戚去,你们娘俩这个样子,倒叫人怎么个走法?乌云连忙抹了泪,对朱妈说,朱妈,到了海城,一安顿下来就给我来封信啊!朱妈说,行,我这俩孩子都识文断字,我到家就去买一大沓信封信纸,让他们兄妹轮着,间天给你写一封信。朱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乌云不敢出屋,趴在窗户里朝外看,脸贴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压扁了。她看见两个穿得像企鹅似的孩子在朱妈的带领下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她的心都碎得没有了形状,泪水糊住了窗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等她把窗户擦干了,一大二小三个人早走得没有影了。

京阳和湘月离家后,接着就是老大路阳。乌云对路阳的担忧最重。路阳十七岁了,已经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英俊挺拔,且极具煽动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路阳就停课闹革命了,他牵头成立了重庆市部队系统子弟的八一红卫兵组织,出任组织的一号联络员。这支组织是最早冲击市委市府夺权的,但两个月后,这支组织就反戈一击,成了保皇派。组织后来分裂成两支,一支由五十四军政委于天龙的女儿于兵兵率领,继续举旗造反,另一支由关路阳率领,铁杆保皇。后者实际上多为父母被揪出来的子女组成。路阳开始积极地组织他的队伍破四旧立四新、夺权、抄家、向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猛烈进攻,后来又竭力保护走资派,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乌云整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乌云要路阳回到家里来,路阳却不干,整天红着眼在外面冲呀杀的。乌云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他们那样干实际上是给自己已经被揪出来的父母添更多的乱子。有一回路阳被围攻之后回家来换撕破了的衣服,乌云就把这话直接说给路阳听了。路阳不服,说,不是爸爸一个人的事,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大事,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能当逃兵!路阳大了,乌云拿这个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好这个时候靳忠人来了。靳忠人在关山林到南京学习之后仍留在原部队,一直随部队打到了广东,以后入朝作战,当连长、营长,现在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团参谋长。解放后靳忠人和关山林续上了联系,以后隔三差五的写一封信来。部队批判大比武时靳忠人也受了一些冲击,他觉得窝囊,就给关山林写信来,要求调到关山林身边工作。关山林写一封信去批评他,说,哪有你这样的兵,受一点儿挫折就丢下自己的阵地往别处跑,你这是逃跑主义!靳忠人回信分辩说,我不是逃跑主义,我才不逃跑呢!关山林又写一封信去,说,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给我顶住,死也死在阵地上!靳忠人这次是出差路经重庆,顺道来看看老首长。靳忠人一听说关山林被揪出来后就火了,说,放他娘的骆驼屁!我首长他怎么是大军阀了?他怎么是刽子手了?他要是军阀也是无产阶级的军阀!他要是刽子手也是革命的刽子手!过去一向不善言辞的靳忠人当了干部之后好像练出来了,说得白沫子直溅。靳忠人要去看关山林,他还真去了,去了之后人家专案组的不让见,一个劲地盘查他,靳忠人把军官证掏出来往人家面前一摔,说,问个屁!都在这上面了,七七四三一部队参谋长!人家要把他的军官证扣下来,他瞪着眼说,你敢!你小样儿!你扣,你扣扣试一试!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给你一颗胆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战部队的官兵都是大妈养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庙还讹你掏力资,还了他的军官证,把他给哄了出来。靳忠人回家还气得直跳脚,说要回去弄一趟军列,拖一营兵来把老首长抢出来。乌云知道这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乌云说,老靳,这话咱们不说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说,嫂子,你就别说求不求的,有话你就直说,能干咱干,不能干咱也干,天塌下来无非是动静大了点儿,还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乌云见靳

【庶女有毒】吧

忠人那副率直的样子,知道靳忠人跟关山林一场,也是枪林弹雨踢踏出来的,信得过,就把话说了出来,乌云说的是路阳的事,靳忠人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说,这还不简单,叫他跟我当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吗,我在他这个年龄,小马枪都在屁股后挎了一年了!当下就这么决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来,打发人给路阳捎信去,要他回家来。乌云还有点儿担心,怕这事给靳忠人添麻烦。靳忠人一梗脖子说,怕个屁毛!未必他还啃我一口不成?路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回来,刚进门,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走。路阳懵里懵懂的,问,这是去哪儿?靳忠人说,去哪儿?去当兵呗!说着,人已出了大门。乌云还想给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毕竟是出远门,怎么也得有几样洗呀换呀的,等收拾出来撵出门,人家两个人早走得没影了。乌云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包袱,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走,回到家,把包袱放下,人极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俱都让组织上给收走了,乌云坐在那上面无精打采,看看空空荡荡的一个家,原来热热闹闹的十口人,如今关的关、走的走了,就剩下自己和会阳、湘阳三个。乌云强打起精神,抬手想把两个剩下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两个孩子都没依她的。会阳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着墙角蹲着。十四岁的会阳依然喜欢把黑冷的墙角当作他的怀抱。七岁的湘阳则在一旁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阳没带走的包袱。这孩子是在揣摩那个包袱里装着一些什么,他根本没有留心母亲伸给他的那只手。

当专案组到家里来给关山林取换洗衣服的时候,乌云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这个要求立刻被否决了。关山林的态度很不老实,他拒不交待问题,一直与专案组采取对抗态度,甚至在批斗会上他都与批斗他的革命群众争吵不休,简直是顽固透顶!如果他能与专案组采取合作态度,让他们俩见面的事倒是可以考虑,但是目前不行。乌云没有放弃,不断提出探视关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绝。专案组的人对她说,你们俩见不见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说了算,他若老实交待问题,你们就能见上面,他若不老实,这辈子你们都别想见上面!

乌云再次见到关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时他们俩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乌云是在关山林的批斗会上见到他的。过去的批斗会不让乌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恩,让乌云参加了。乌云很激动,她甚至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庆幸,感到高兴,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和他见面,都必须见他一面!乌云被勒令待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不得说话,不得随意走动。关山林和其他几个人被推上台来的时候乌云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关山林穿着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身上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星红,显得很呆板。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反而使他的样子显得更顽固。他的头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干净,另一半却坑坑凹凹很不齐整。后来乌云才听说,不齐整那一半是关山林自己剃的。他们把他的头剃成了阴阳头,以此来侮辱他,他回去以后趁他们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脚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块铁皮,用那块铁皮一绺一绺把剩下的头发割下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干完了,手里拿着那块铁皮,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血流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乌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只是觉得关山林的样子难看得很。他朝台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乌云早就听说专案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肯定打了他。乌云站在那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台上开始呼口号。领呼口号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兵,人和声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没调对,扩音器里老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乌云看见人们呼口号时关山林在台上也呼口号。人们呼,打倒大军阀关山林!关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们呼,誓把关山林拉下马!关山林就呼,为人民服务!样子正如专案组说的那样十分嚣张。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两个战士上去把他的头往下按,他不干,按下去他又抬起来,还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两个战士把他的双臂倒剪起来,让他坐飞机,他拼力地挣扎,挣扎得身上的骨头咔嘣咔嘣直响,连乌云在台下都能听到那响声。又有几个战士涌上去,连踢带打的把关山林往地下按,关山林终于撑不住,给按倒在地上跪起来。领口号的战士就喊,关山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关山林跪在地上还冲着地上肮脏的灰土喊着什么,但声音已被口号声淹没了。乌云觉得一口血从胸膛里涌上来,一下子蹿到嗓子眼,她叫了一声,就往台上扑,身边的人立刻跳起来将她揪住,很快地把她弄出了会场。

最终同意乌云见关山林的是庞若飞。乌云在军代办政治委员郭清乾自杀事件后再次提出要见关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身患多种疾病。关山林被揪出来不久他也被揪了出来,审查、交待、批斗,一关一关地过。郭政委病多,抗不住,要求给服药打针,专案组嫌他屁事多,只给他阿斯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严重的胆囊炎和胰腺炎,专案组的人故意要人给他做猪油泡饭吃,郭政委先不吃,绝食,后来饿急了,给什么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流泪。专案组的人就说,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气,犯了这么大的罪还吃着猪油泡饭,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郭政委的胆囊和胰腺全泡在猪油里了,疼得受不了,郭政委就再三要求专案组给结案,该定什么性定什么性,该杀该剐都认了,专案组认为他是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了,就拖着。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里的厕所去大解,押他的战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连忙进去看,只见郭政委人倒爬在茅坑里,头捂在尿水里一动不动,等拉起来看时,人早溺死了。乌云一听说郭政委自杀的事情后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专案组,这回她直接找了庞若飞。乌云说,要么让我见关山林,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庞若飞当时心情正不好。庞若飞倒不是怕乌云的要挟,这个女人丰韵犹存,手指细细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还那么苗条,很是招人喜欢,她说死简直就跟说去听一场歌剧那么动听,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庞若飞担忧的是,军委的《八条命令》下达了,命令规定军队的特殊单位坚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针,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军事领导机关。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个大字,所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个情况无疑对军代办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不利的。现在必须尽快结案,必须让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实,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军代办揪出来的一些人,别的案子都好办,就是关山林,他是个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家伙,什么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专案组都恨不得把离着不远的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来,让关山林过上一堂。庞若飞看着面前这个急切地要见丈夫的女人,心里想,也许让他们见见有好处。当年若没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会有乌江边上留芳百世的决一死战了。这个女人没有青龙宝剑,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关山林如何决一死战。

关山林见到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这里干什么?乌云想说我来看看你,但是她说不出话,嗓子眼里有东西堵着,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关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庞若飞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战士,说,你们出去。庞若飞朝那个警卫战士抬了抬下颔,战士出去了。关山林看着庞若飞,说,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见面,你在这儿搀和什么?关山林的样子十分傲慢,他傲慢极了。庞若飞尽量不让自己生气,说,关山林,你要弄清楚,让你们见面是我的决定,我同样可以收回这个决定。关山林说,那你就收回这个决定好了,我回房间睡觉去。关山林说着转身就走。乌云急得不得了。庞若飞说,站住!庞若飞大度地笑了笑,朝门口走去,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关山林这才回过头来,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房间有三十来平米,没有凳子,空空的,他们就面对面站着。关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绷紧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号军装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庞若飞躲在窗外看,心想,关了他四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副松弛的样子,看来让这女人见他是对了。他听见他们开始站在那里说话。是乌云在那里说。乌云是说家里的一些事。乌云说吴妈走了,李部走了,朱妈也走了,朱妈走,带走了京阳和湘月,走后来过两封信,说已经在海城住下来了,一切都好,让不要担心。路阳是靳忠人带走的,当了兵,是师警卫连的战士。乌云说着,关山林一直站在那里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乌云提到路阳当兵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悠然掠过一道亮光。庞若飞在窗外心想,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仆人,男人一出事,该撤的撤,该疏散的疏散了,不声不响,滴水不漏,若是战争时期,到哪里去寻这样出色的后勤部长?庞若飞这么想着,又听乌云说,家里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关山林听着,脸上是平常的神色,只说,嗯。样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说有她这样的后勤部长,他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乌云又问,你怎么样?还好吗?关山林说,还好,怎么也没怎么。又说,他们掴我的脸,这些狗娘养的!乌云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没摸。庞若飞想,这女人厉害。乌云说,你不用理睬他们。关山林说,哼!乌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关山林说,我饶不了这帮免崽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活撕了!乌云说,我知道你会的,你能够做到。关山林说,我当然能够,我怎么不能够?你看着!停了一会儿,乌云说,你面色发红,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关山林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他们不给褥子,没法睡。乌云说,我来给你看看。乌云说着就移过去,她先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两只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号脉。然后她看他的舌苔、眼底。他们靠得很近。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一个半头,这样她要检查起来就很困难。但她不要他勾腰低头,她就让他这么站着,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脚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翻动他的眼皮。她检查得很仔细,她的呼吸长久地吹抚着他的脸。他一下子把她搂住了。连庞若飞在窗外都感到一阵激动。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的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下巴上磨蹭着。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很轻,说,没事儿,你没事儿,你结实得像头牛。他说,我没事儿,我是牛。她说,你能抗住的。他说,我能抗住,我当然能抗住。她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在他背后结成一个死结。他在她的死结里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们就那么互相搂抱着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然后她稍稍松开了他,抬起脸来看着他,说,郭政委的事听说了吗?他愣了一下,说,听说了。她说,我一听说这事就很害怕,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也会出事。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个样子很怪,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不会走这条路吧?你会吗?他没有说话。她自己回答说,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你决不会走这条路的,你一生都讨厌这么做,是不是?他目光呆呆的,说,他们太侮辱人了,他们就是想把人往死里逼。她说,那就和他们斗,有什么好怕的,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不也把人往死里逼吗?他干巴巴地说,这和打仗不一样,没有子弹和炮弹,你连枪声都听不到。她说,那又怎么样?你就认输了吗?他说,不是认输,老郭他也不是认输。她说,不是又是什么?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认自己输了,你帮着人家把自己杀死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惨的?他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明白。他的声音有点儿怪,悠悠乎乎的,让人听了没有着落,她有些警觉,抬起脸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他很困难,尽量不看她,说,老郭那也是一种斗争。她的心提起来了,脸开始泛白,说,他不是斗争,他是逃避!他说,那是你的看法。她说,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欢这样!他说,可惜不是你。她说,你是说,你是你,你若是老郭,你也要走这条路?他说,我没说这话,我为什么非要说这话?她说,不说,也不做!我要你活着!他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不!她说,不!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她抓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撼着嚷道,听见了吗?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他站在那里不开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真的像是无所谓了,像是被击垮了,像是什么也不想了。他的那个样子使她受了重重的打击,她的摇撼和叫嚷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甚至相反,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她看出了这一点,她有些绝望了,真的绝望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推开他,站得远远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大声地说道,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念呢?你的精神呢?它们到哪儿去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都丢掉了吗?都叫狗吃了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男子汉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战斗英雄吗?现在它们在哪儿?它们在哪儿?你说过你不低头,你说过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早晨仍然会升起来,你说过的话,这话我永远记着!但是你呢,你是忘了吗?你是把它们忘了吗?你知不知道,那天开批斗会,我就在台下,是他们要我去的。他们推你,揉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没有服输,你在喊,你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我在台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里为你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的男人!他们就是把他永远按倒在那里,他们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会为他骄傲的!她说着这些,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秀丽的脸颊往下淌。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你却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这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太妙了!妙极了!你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不会再斗你了,不会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着睡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们也不会掴你的耳光了,你解脱了,彻底解脱了。好吧,你这么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这么做,你有这个权利。你放心,孩子我会把他们带大的,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我会为你撒这个谎。但是,关山林,你听着,我会瞧不起你!因为这个,我会鄙视你!我会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坟前对你说,你是个逃兵!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我一辈子都恨你!恨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放声大哭起来。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孤立无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绝望的哭声淹没了整个房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的,他的腰干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号军装又鼓实起来,绷得像一面战旗。有什么东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部。他朝她走了过去,他伸出双臂,把她重新搂进他的怀里,他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搂着她,他伸出一只大巴掌,为她揩拭脸上的泪水,他的手掌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笑了,轻轻地说,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他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说,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她浑身发软,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是把她的全部的精血都耗费光了,她是拿着整个生命去做了掘断他退路的最后的一搏。她重又伸出双臂去,让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身后结成一对死结,让自己的脸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掴你的耳光。她说完这话就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了。

庞若飞站在窗外,心里就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万分。庞若飞想,关山林这个高地的难以攻克看来是有理由的,有这样一个女人,那个高地就算是打废了你也休想占领它,那个高地实际上一开始就是固若金汤的。庞若飞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对手,从理智上讲,他得承认他根本无法战胜他和她,他们是最好的联军,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点庞若飞是明白的,他不能继续让她待在他的身边了,如果那样,恐拍他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这回轮到庞若飞犯错误了。他把乌云弄到专案组谈话,他试图攻克这个看来十分娇小的女人,他以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沓材料至少会让她保持一种沉默,他没有想到她是那么的强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声地争斥,竭力地为她的丈夫辩解和报不平,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没有吓唬住她,她甚至固执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她怎么会这样?她把庞若飞激怒了。庞若飞生气地拍桌子,她也拍。她寸步不让,她那个样子简直和泼妇没有什么两样。庞若飞不得不下令将她关了起来。但是她只被关了两天,两天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了她。她两天没有去单位上班,一个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里来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冷的墙角里,白淑芬几乎没有发现他,而那个七岁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把一大把从褥子底下翻出来的发了霉的饼干往嘴里填,他饿极了。白淑芬搜罗尽了饭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疙瘩汤,张罗孩子们吃了,吩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把孩子们倒锁在屋里,匆匆赶回厂里去了。白淑芬是厂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负责人之一,她那个组织的名称叫红色军工,一六一厂的造反组织由于是由军工们组成的,战斗力极强,他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们冲进了军代办专案组,勒令专案组放人。乌云是一六一厂的人,军队无权扣压,军队必须支持左派,军队要是不支持左派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专案组打算派出警通连弹压,但是军工们大多是复转军人,对他们来说警通连那些战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军装都没穿热,哪里配和他们交手。他们告诉那些如临大敌的战士们拿枪的姿势不对,不够老练。他们言传身教,从那些一脸严肃的战士手中卸下枪,比划着教他们怎么拿。枪口别对着人,这样容易走火,伤着自己人;枪口朝下,这样抬手就能击发,迅速而快捷;侧身站,枪护着裆,别大八叉地愣在那里,别人脚一踹手一拽就夺了你的枪,你连信儿都不知道。有的战士怯怯地红着脸问,老兵,打过仗吗?被问的老兵就大言不惭地说,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儿吗?知道中印反击战的事吗?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儿吗?没打过仗?没打过能叫老兵吗?这不打仗打腻了,才脱了这身黄皮干上军工的吗!这么一说,两下的差距就真格地显了出来。那些军工造反派们像回了家似的楼上楼下到处蹿,问能不能看到大参考?问哪儿有厕所?问中午饭怎么解决?连机要室的门他们都敲过了,还挑剔地说军队的大字报栏大小气,不够贴两块尿片的,有机会到一六一厂去参观一下,看看一六一厂用造坦克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大批判专栏,足部半条长城那么长,那才真正充满了革命豪情和革命斗志。专案组所在的大楼里一片混乱,局势根本无法收拾,庞若飞闻讯匆匆赶到那里,白淑芬立刻带着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白淑芬口齿伶俐,严厉地斥问他为什么不执行文革中央小组的指示?为什么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为什么扣压造反组织的成员?白淑芬说你们这是镇压左派力量,你们这是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唱反调。白淑芬扬言如果不交出人来,他们将立刻联络全市的红色军工组织围困军代办,武力抢夺自己的战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事态是由军代办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军代办的一小撮人负责任!庞若飞发现自已在这帮兵不兵民不民的军工造反派面前毫无施展之地,他们完全是一帮无赖,是一帮兵痞子,你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讲。庞若飞不想让自己和这一帮人纠缠在一起,军代办的形势并不太糟,可以说形势很好,一二把手现在都被掀了出来,不管死了的还是没死的,对他庞若飞来说都不构成障碍了,他的面前,实际上已经是坦途一片。至于那个女人,他们要她他就给他们好了,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用处。庞若飞很委婉地对白淑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人带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她对你们的真正用处,恐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呢。白淑芬没有料到庞若飞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交出乌云来,她为对方的儒雅和自己的过激而感到有些羞愧,为此她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庞若飞投去媚态的一瞥。事情过后白淑芬才想到庞若飞那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说的她的真正用处是什么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白淑芬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那个精瘦而行动敏捷的副政委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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