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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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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9式自动手枪…………………………………40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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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回家后断绝了和工厂的一切联系,

关山林先没注意,

关路阳的回来使这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显得过分沉:我实在受不,这个革命咱们不闹了。当时关山林把乌云带上华沙牌小轿车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关山林根本就没有告,我在家里躲几天,关山林对乌云这句。他问乌云。乌云先支支吾吾不肯说,但耐不住关山林一再追问,就老实坦白了。乌云说,回家待着去,但乌云连续几天。这事让他感到蹊跷。什么叫受不了了?什么叫躲?关山林当下没说话!这话说的好没觉悟,进屋去看了一会儿报纸,又出来了,你不能待在家里,对正在给会阳洗,你得回厂子里去。乌云不明白,把手中的湿毛巾放回水里去,问,为什么?关山林说,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厂子里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里来躲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乌云说,他们打人。关山林说,他们打人是他们的事,你正确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是你的事,战争年代别说打人,枪子儿一天到晚在身边飞,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挨两下打?乌云心想,也真是,战争年代炮火纷飞,明知性命每时每刻都可能丢掉,也从没有个惧色,哪儿危险就往哪儿冲,怎么现在挨几下打心里就屈得不行,难道人真的就变修了吗?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关山林说,什么受不了?有什么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个革命战士,任何时候都没有离开战斗岗位的权利,死,你也得死在阵地上!关山林这话说得凛凛正气,说得乌云眼圈直热。乌云把裤脚卷起来,指着膝盖上的伤疤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说的阵地!这就是你说的阵地!关山林瞄了一眼乌云腿上的伤疤,轻蔑地笑了一下。关山林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见过?他自己都死过几次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的伤疤随便捡哪一块也比乌云的大,他哪能把乌云的伤疤放在眼里!关山林说,你少拿那个来张扬,你吓唬不住谁,你要吓唬会阳湘阳他们或许行,要吓唬我,你得把你那疤弄大点儿。关山林这么一说,乌云就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本来她在厂里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愿给关山林说,她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不想给他再添烦恼,现在经关山林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好没意思,索性不与他争辩,放下裤管,哗啦哗啦地给会阳洗澡,洗得屋里一片水渍。乌云打算不理睬关山林,任他说什么,反正她不还嘴,反正她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也许躲上一阵子,厂里的局势会有所变化。哪知关山林不依不饶,整天撵乌云,追着乌云的屁股把她往厂子里赶。乌云在家里不得安宁,有时候吃着饭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有时候乌云睡觉了关山林还去敲她的门,乌云不开门,关山林就往乌云房间里打电话。家里有两部电话,关山林房间里是一部内线电话,乌云房间里是一部外线电话。关山林通过总机要通乌云房间的外线电话。关山林在电话里说,你怎么睡得安心?你难道睡得安心吗?气得乌云直掉电话。关山林并不因为乌云摔电话就放弃了,他显示得很坚决。关山林对乌云说,你必须回厂坚守工作岗位,你必须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决不窝藏任何逃兵的!也怪关山林这话说得太气人,乌云听了这话,一股英雄豪气油然升起。乌云心想,你以为我真是胆小鬼呀?你以为我真就没觉悟呀?你不就是要看我能不能挺住几下打吗?我就挺一回给你看看!让你看看,我也是有骨头的!乌云这么一想,当下就进屋收拾东西,把红宝书放进军用挎包里,背上挎包就走。关山林见乌云往门外走,就问她到哪儿去。乌云不理他,心里还窝着一股子气。关山林大概明白了,撵出门来冲着乌云的背影喊,要坚持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阵地!乌云走在路上,听见关山林那声叮嘱,她不回头,不知为什么,眼里就有泪水流了下来。

关山林怎么想就怎么做,乌云劝他别冲动,凡事从长计议,他根本不听,完全不听,背上一个军用挎包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他到了北京,找到了他要找的部门。为什么撸了我?为什么要我休个什么养?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人家莫名其妙,人家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哪个部门的?然后人家弄清楚了,就耐心地告诉他,离职休养的命令是组织上下的;组织上下这个命令是有道理的,组织上不会做没有原则的事,再说,离职休养又不是新的发明创造,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来的,战争年代不就有吗?让你休养你就休养,等休养好了,你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嘛。人家干部部门的同志工作就是很耐心,反反复复地给他解释,后来,人家解释完了,人家就去看大字报去了。问题没有解决,关山林并不罢休,你不给我解决,好,我找国防部,命令不是国防部给揿的大印吗?国防部不解决,我就找军委,反正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我给撸了!关山林一旦决定下来就干,找国防部,找军委,凡是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其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下发给他的离职休养命令没有差错,组织的决定是有原则性的。关山林发现他过于乐观了,他们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事放在眼里。人民解放军有几百万军人,休息一两个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大象抖落一两片皮屑也比这份量大得多呢!关山林感到得动一点儿脑子,你遇到牛皮糖堡垒了,你硬攻攻不下来,就得换一种打法,打迂回。关山林开始找那些他过去熟捻的老上级,只要是在北京的他就找。肖克、王震、王树声、洪学智、方强,但是这一招也不灵。他发现他们现在自身都难保,有的有职无权,有的天天得写检查,他一去还得拉着他诉苦。王树声对他说,算了,老关。叫你休养你就休养,现在休养比什么不好?安安静静养上一阵子,等乱过这一阵,你再出山,强似待在那里看猴戏。关山林坐在那里发呆,这一下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无望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王树声说,老关你走什么?老关你别走,上回我那酒还存着呐,咱们找厨房要两个菜,喝一盅。关山林像是没听到似的,摇摇晃晃的,人已经出了院子。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关山林被安排在一套单人房间里。这里环境不错,你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北京的某处地方,因为它更像江南的一座深宅大院。塔松、罗汉树、迎春、红枫和女贞,这些植物生长得生机勃勃,院子曲径通幽;院子外有一片不大的湖,如果不是有两个服装严谨的青年军人一脸严肃地在院子里走过,你不会相信这是一处军营。

1965年8月17日乌云,好妹妹: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巴托尔走后会阳又躲到角落里去了,怎么叫他拉他都不出来,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阳和湘阳,然后就倚着墙角睡着了。乌云没有把会阳送进孩子们的房间里,她给睡着了的会阳洗了,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给他脱了衣服,她看见儿子贴身穿了一件红肚兜。那是姥姥给外孙缝的,用它来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乌云那天晚上把会阳搂在怀里睡觉,睡着了的会阳一反白天的样子,在梦中他极不安分,一会儿高声地说梦话,一会儿尖声地叫唤,好像在梦中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在他的梦中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们在绿草地上快乐地飞翔着,他赤着一双脚,踩着草地上的露水,伸开双臂去捕捉它们,它们飞得大高了,它们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呢?乌云一夜没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的会阳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窝,她的心一直在那个干冷的空气中瑟瑟地发着抖。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下的顾问。在此之前顾问团已换过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期满回国。女翻译范琴娜也早已调去总政,因为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通过组织上把她调进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举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他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礼,然后他向人们抱拳行礼,戎装威严、脸色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就永远地留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面。

到来年的三月份,西藏地方政府和贵族集团在拉萨发动武装叛乱,人民解放军奉命进行武装镇压。关山林再次兴奋起来。可是这一次他又白兴奋了,这一次,他连写请战报告的机会都没有,西藏的那些梳了很多条挂面似小辫的家伙简直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拿了那么多的黄金和白银去买武器,筹谋了一百个世纪,却狗屎得不堪一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民解放军平定了。这让关山林很消沉了几天,连乌云都以为他会彻底放弃了。但是很快的,关山林又振作起来,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撑。他的肩肌仍然坚实有力,腹部结实得一点儿多余的脂肪也没有,脱光了的时候,他的胸大肌和紧绷绷的臀部让乌云感到一种温暖的诱惑,他做完俯卧撑之后就练跑步,跑两公里到三公里,有时候也练练双杠。他解释说,这样会保持他肌肉的灵活性,他总是练得大汗淋漓,一边锻炼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这样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乌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儿,解放全国已经整整十年了,和平鸽都繁衍了几十代了,可这个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记着打仗。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该做个军人。她说他这样难道就不觉得累?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他说,我只能这样,作为一名军人,四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了,我没有多少机会了。在他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说这话时,黄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

在等待报靶的时候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12口径的勃朗宁是一支好枪,关山林同意,但他认为一个好军人即使用套筒也能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巴甫洛夫不知道套筒是什么,难道它的性能比具有一百年历史的勃郎宁这种名牌武器还要好吗?关山林一脸轻松地向他解释,套筒是中国军人早期最常用的一种兵器,它只有一条锯短的枪管和一套铁匠用榔头敲出来的击发装置,枪身则是土木匠用刀削出来的,没有瞄装器,后填手动单发,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来复线。巴甫洛夫听罢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说,将军同志,您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您很会说笑话。范琴娜把这句话翻给关山林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山林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他对巴甫洛夫说,上校同志,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懂幽默,而且,我们中国军人不喜欢开玩笑。我们没有苏联的西蒙诺夫式、德国的伯格曼式、美国的伽兰德式、英国的斯普林菲尔德式这样的先进武器,但我们仍然赢得了战争。关山林这话说得太硬,而且,范琴娜从心里抵制翻译这句话。好在报靶员解了范琴娜的围。报靶员一脸涨红地跑来,报告说,关主任刚才的那一组打了四十三环。巴甫洛夫上校带头赞扬关山林的枪法,说能用手枪在胸靶上打出这个环数简直太难得了。关山林淡淡地一笑,说,不过是瞎猫逮到了死老鼠,碰上罢了。

舞曲开始了,第一曲关山林和乌云作为舞会的主人第一对步入舞池。两位军事顾问也携着他们的夫人走入舞池。军官们接瞳而入。关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对跳舞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他只是自信而武断地带着自己的舞伴随着曲子走一种刚健的步子,就是如此。乌云对此没有什么埋怨,只要他们互相搂着,只要有这悠扬欢快的手风琴,哪怕他们站着不动,她也会感到快乐的。她只是仍然有些担心,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说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路阳玩火呢?关山林迈动步子,眉头动也不动地说,我毙了他!乌云抬起脸来看了看关山林那副认真样,不禁噗嗤一声乐了。第二个舞曲乌云请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泼,人也很幽默。上校一边跳着舞一边对乌云说,上尉同志,你很漂亮,我并不怕关将军用他的手枪打开我的脑袋,我只担心我那位爱吃醋并且有一个拳击手父亲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发誓我会搂着你的腰直到舞会结束的。乌云嫣然一笑,说,上校同志,你的舞跳得好极了,也许你愿意再带我跳一曲快节拍的?两曲跳下来乌云出汗了,她想休息一下,但是一个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年轻的弹道专家奥特金大尉礼貌地对她说,我能请您跳这一曲吗?上尉同志。她抬头看他,他修长的个子,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珠,他的鼻梁挺括有力,而嘴唇的线条却柔和得让人怦然心动,就像那条哺育着俄罗斯人的母亲河水给人的感觉。她想也没有想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他领着她迈入舞池,同时也迈入他们彼此接近的轨道。她生长在东北,会一点儿俄语,他的中国话很棒,这样他们交流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困难了。最初的感觉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他一只手轻轻而妥贴地揽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牵引着她,步子飘逸而充满变幻的活力。他不是那种自负而固执的舞伴,他总是在以他牵引着她和挑着她的两只手启发她灵魂之中的舞步,而他的舞步则忠实地伴随着她,让她时时有一种温馨的鼓励。实际上她正是在他的巧妙的暗示中轻松地走向随心所欲,随后张扬开来。有一阵子他们像大多数陌生的舞伴那样彼此看着对方的耳侧右方,但很快的,他们的目光对应了。他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在明亮的灯光下它们显出一种柔和的姿态。他温情脉脉,举止有修养,在与其他舞伴相遇的时候他带着她巧妙地避开而不是把她往他的怀里拽。整个舞曲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累。下一支曲子是布鲁兹,还是他请她跳。他们开始说话。他说她很漂亮,她说谢谢。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中国姑娘跳舞,通常星期六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军官宿舍里研究国际象棋。他觉得他很庆幸,他今天能来参加舞会也许是一次灵感。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大尉同志他阻止住了她。他说,我们最好别互相称呼军衔,考虑肩头有几颗星会扰乱我们的舞步的。她说,奥特金同志。他说,你能叫我的名字吗,这样我就能肯定你并不讨厌我了。好吧,她想了想,说,茹科夫。他们俩都被这逗笑了,他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她的脸颊上红云冉冉。他带着她轻松地转了个花,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是说正式告诉。这才公平。他朝她略略俯下头,她这才发现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来。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恰好把她带到座位前,这样他们又坐在那里谈了一会儿。她知道了他在东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整整四年。她发现他们曾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城市里待过。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于是,当《蓝色多瑙河》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觉得他带着她走进舞池有什么不对的了。蓝色多瑙河,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别的颜色呢?这颜色就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信赖。他们在旋转,整个舞厅都在旋转,这才是真正的旋律,这才是行云流水,生动和永恒。这一回他把她细心地揽在怀里,勇敢地泅入了蓝色的旋律之中。他把她漂亮地旋转着,有一刻她觉得他们已经轻盈地飞了起来,她觉得轻松极了,快乐极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开,她看见她的丈夫正搂着军代室的那个年轻的女翻译被他们抛弃在身后。真逗,他们不是在跳快华尔兹,他们根本就没有旋转,他们只不过是在那里踏着”曲子笨拙地晃荡罢了。

乌云两头忙。医院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成了一家战场救护所,不断有被炸伤炸死的干部工人被送到这里。她需要几名有经验的枪伤专家,并且需要一辆改进后的救护车,为此她费尽了脑筋。乌云不得不把老大路阳送到寄宿学校里去。这个七岁的小东西长得人高马大,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怪笑,他已经学会了在半天时间里把一件新衣服弄得千疮百孔,而且知道怎么老道地从两个弟弟手中骗过分给他们的糖果,并且毫无廉耻地把它们吃掉。令人吃惊的是他的非凡的组织能力。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帮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也有的孩子比他大一两岁,但他是头儿,他们管他叫司令。他们玩打仗的游戏,一拨当红军,一拨当白军。他们在院子里冲来冲去,把白军捉住并把俘虏的衣服扒光一个个枪毙掉。有一次他领着他的铁木尔支队从一个旧仓库里偷出一些报废的于弹,用它们来做炸药,企图将一座水塔炸掉,后来因为卫兵的警觉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还有一次他们用弹弓射击路上“敌人”的军火车,他的精确枪法使一个司机受了伤。但是事情追查下来的时候,至少有两个孩子站出来说这事是他们干的,与他们的司令没有关系。而他却站在一旁,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天真烂漫地看着前来调查的保卫干事和他气急败坏的母亲。乌云拿这个魔鬼束手无策。他原来是个胖乎乎可爱的孩子,湖南的这个弥漫着瘴气的山沟使他变坏了,她只能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至少在森严壁垒的学校里他没法弄到子弹和炸药。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待关山林贪污金子的事实,而且一口一辩,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乌云说,我谁也没有盯,我想怎么就怎么。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乌云说,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乌云也大声说,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贪图安逸,你们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乌云也大叫,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乌云这时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她那时怀孕已足月,挺着大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即傲慢又美丽。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别人就算万事比不上你,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乌云和关山林一样,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扬别人不如你,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呢?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眼里只有她的骄傲和高贵,她们发誓要把她摆的谱打下去,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有一次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便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觉得无聊极了,觉得再这么下去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们无遮拦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于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领导小组汇报去了。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何时收手,他没说,上面也没问。

乌云怀着孩子依然当她的司药和护士,那时也不兴有什么照顾,是女人都怀孩子,也不讲什么预产期,什么时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着肚子自己往产房里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大人孩子一并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惊不乍、天经地义的事。乌云虽说是校长的妻子,和别的女同志并没有两样,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过去了,乌云也开始有了胃口。后勤和学员伙食标准不同,那点口粮标准不够乌云吃的,乌云每餐都是把饭碗舔得光光地能照见人影,让人看着心里过不去。卫生所一个老医生就对乌云说,你不同别人,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你就不知道找关校长说说,要他给你补几斤粮食?乌云确实觉得饿得慌,有时候肚里讥得眼睛都冒金星,乌云就对关山林说了。关山林说,那怎么行,口粮标准是组织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长,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老婆犯纪律!乌云说,不是为我,是为孩子,是他要吃。关山林说,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干校这一档子事!关山林这里分明是没有通融的,乌云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办法。乌云有一副玉镯子,是结婚时大哥巴托尔送给她的,她托人把那副玉镯子卖了,换了些钱,然后到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买了些土豆,饿了的时候就烤几个吃。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经饿,又催人,乌云的肚子飞快地挺了起来,才六个月就像要临盆似的。关山林吃惊地说,你是怎么养的,才一个星期不见,就发面馍馍似的挺起来了。乌云忧心忡仲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是个双胎吧。关山林一听喜得合不上嘴,说,双胎好,你要真给我生个双胎,我弄一条狗腿来给你发奶。老大路阳因为寄托给人带没吃上乌云的奶,为此关山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提发奶的事。乌云没敢告诉关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关山林知道了批评她。但是批评还是没逃过。批评乌云的不是校长关山林,而是所长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乌云谈话,板着脸对乌云说,你不能再在所里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响不好。乌云说,那我以后躲着烤还不行吗?白淑芬坚决地说,不行,躲着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闻到,瞒得过谁?乌云本想说我饿,我真的很饿。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说。白淑芬说的对,谁不是一副肉做的肠子,谁没有个渴时饥时,你一个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乌黑,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打土豆嗝,当然影响不好了。于是乌云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买来的土豆堆在床下,乌云只是上下班时偶尔馋馋地看它们一眼,直到有一天乌云发现它们突然都长出黄绿色的芽苞来时,它们还放在那里。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第二天清早关山林收拾好东西起身去南京。在去码头的时候,乌云要送他。关山林说你别去,你就留在家里。乌云说我送送你。关山林说你已经请了一天假了,别再请假。乌云说我已经给主任请了假,我说我送你去码头。关山林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你把革命工作当什么了。乌云说,我没有当什么,我只是送你,难道我送送你都不成吗?关山林坚决地说,不成!我自己能走,我要你送什么!关山林说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关山林走出很远后,发现乌云还跟在后面,关山林就站下了,眉头皱得很紧,他说,怎么回事,不是不要你送吗,你还来。乌云脸色苍白,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关山林说,扯淡!简直是扯淡!你们女同志怎么这么粘粘乎乎的!乌云嘴唇哆嗦着,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就是送送你,我犯了什么错?关山林说,我是组织安排的,是革命工作,你到底要怎么样?乌云眼圈里已经有了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别吵架。关山林气呼呼地说,是你要吵架,不是我,你要明白这一点儿!军代室那时候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很多人都往院子里走,都奇怪地看他们俩。关山林觉得脸都没地方搁了,他狠狠瞪了乌云一眼,转身走了。乌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他走出院子,消失在人群中。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我不该惹他生气,我真该死。她想,这是我们头一次吵架呢。

第三天的太阳和前两天的一样大,一样烈,但显示出的炽灼却与往日不同。山头的树木和小草在太阳一出来的一刹那间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轻烟。山下有一条小河,刚才还在波光闪烁地流淌着,顷刻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河底龟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鱼干。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浊闷,一只红颈蓝翅的杜鹃从那里飞过,一眨眼就被烤化了,连抽搐也没有便变作了一捧灰烬,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先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也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就去把帐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八十二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步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雨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他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吴晋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先站在船头唱歌后来又跃入河中的女兵,那个叫乌云的女兵就是师长新婚之夜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吴晋水突然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好,这个场面真是令人高兴。他本来想在关山林站住后催他继续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拥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关山林那张脸,就不说了。

其实,乌云不是个喜欢枪炮的人。乌云不喜欢战争,她并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这场战争能突然一天结束才好。乌云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长大,一家人吃尽了战乱的苦头,从心眼里,乌云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让人无法过安宁日子,打仗还会死人伤人,而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那么奇怪,你不喜欢的东西,它反而总离你那么近,你讨厌它,它却偏偏追踪着你,让你不能摆脱。乌云憎恶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却有她的三个亲人在其中,大哥巴托尔、三哥博奇、丈夫关山林,他们全都在作战部队,整天与枪林弹雨为伍,和腥风血雨作伴,这不能不使她担心。乌云始终挂牵着自己的三个亲人,而在这三个亲人中间,乌云牵挂得最多的还是关山林。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巴托尔和博奇是乌云的同胞手足,乌云从小就是巴托尔和博奇宠护着的小妹,而关山林在乌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就算他们后来成了夫妻,彼此的了解和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是非常有限的,乌云甚至都说不清关山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夫妻这个名份,他们在合江的一个小木屋里共同度过了两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对关山林的依恋和担忧,就多了一份比血缘更浓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因为两人分离时间的渐长变得日益沉重和缠绵。乌云想到前线去,想到战斗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哥哥身边去,和他们在一起。既然他们都在那里,那么她也应该在那里,无论她是否憎恶或者是害怕战争,她都应该在他们的身旁。

乌云低着头,没答话。

乌云想,原来首长说的是邵越呀。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乌云这么一明白,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远藤熏一的影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想起自己的药理学老师。实际上,这几个月里,远藤老师越来越表现出对乌云的好感,而且,他经常在散步时碰到在江边背课的乌云,两个人坐在江边十分轻松地说一会儿话。六月份学校因战局不稳准备撤出牡丹江,在收拾搬迁的时候,乌云和远藤熏一在一块儿捆教学设备,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愣住了,有些发窘,后来远藤熏一怔怔地冒出一句话,说,不知将来乌云君会喜欢上哪一个人,那个男人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呵!乌云当时很慌乱,没有接远藤老师的话茬,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远藤老师也没再提什么,倒是乌云感到有些隐隐的遗憾,想着当时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没用,为什么就不把话头接下来,又有些期待的心情,觉得远藤老师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可是这样期待下去,远藤老师就是没来找,找也是找了,就是谈话的内容和乌云想的不一样。乌云有一回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和远藤老师在一起,远藤说自己是乌云的哥哥,乌云心里很难过,想流泪。乌云梦醒之后发了好长时间的怔。这件事,两个好朋友也看出来了,白淑芬对乌云说,你发没发觉,远藤熏一对你有点儿意思呢。乌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偏偏装傻,说,你说的是什么呀?白淑芬说,你少装傻,你精灵豆一个,还能不知道这个?乌云说,我就是不知道嘛。白淑芬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要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是看上你了!乌云红着脸说,别瞎说!瞎说烂舌头!白淑芬说,什么烂舌头,你以为我支持你呀,我才不支持呢!远藤熏一是日本人,小日本欺负咱们这么多年,欠下咱们多少民族血债!如今他打败了,他还不甘心,还想变着法子来占咱们的便宜,他是怎么想的!德米在一旁说,你这是什么话,日本侵略咱们,那是日本军国主义和政府干的,和老百姓没关系,日本的老百姓也是受苦受难的,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乌云你别听她的。白淑芬说,好哇,德米你这是什么思想,我看你这种觉悟十分危

诚挚的人真不少,

和谁响?

,拿那些干部战士,全

她没有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他说,不,我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去做呢?值得吗?

他说,那要看是为什么了,这才是重要的,可是我们不知道。

她说,就算这样,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这种方式?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你说,他真的没有了吗?

他说,我想是的,如果有,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这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理由,他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从来都不是。

她说,是他太自信了?他发现他的自信骗了他?是他忽略了?有一道坎他过不去?是他太优秀了?他受不了什么羞辱?还是一次意外?

他说,不,自信不是理由,忽略不是理由,优秀更不是理由,如果有什么坎,只有自信和优秀能帮助他通过,别的只能是侥幸和巧合,也不是意外,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一个优秀的军人没有意外!

她抬起脸来看着他,她说,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在黑夜中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相信。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靠得很近。他感到她在硬噎。他伸出一只手臂去将她搂住。她软弱地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她说,他才二十二岁,他才二十二岁,他还是孩子。她哭了。她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眼角也湿润了。他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清冷的空气,这样他就镇定多了。他说,我知道他才二十二岁,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大儿子,是吧?他再一次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冷空气。他说,但是,你不要哭,我也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少了一个,我们还有四个,我们还有四个孩子,干嘛要哭呢?

他这么说,她听着,她觉得他的话说得多么好啊!她从他臂膀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她说,你说的对,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还有四个孩子,我不该哭,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她这么说,他听了以后笑了,她也笑了,他们都笑了。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笑脸,但是他们能感到。

他们感到了。

他们就是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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