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新气象便是他们几天来辛劳的成绩。共同的信仰把他们系在一起，有的是亲爱。这个感觉给他带来过许多次衷心。在这里有的是和睦，以及他们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表示ิ年轻。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时的扫兴终于被这样的喜悦驱散了，因此他们能够以赤心相见。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大家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这是觉民常常感觉到เ的。这里似乎是一个理想的家庭。相同的是大家的心灵深处，大家最敬重、最宝贵的东西都是一ຖ，而且他在喜悦以外还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这是一个庆祝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种了两年的。也可以说是酬劳的日子。程鉴冰来了。她的脸上仿佛闪耀着春天早ຉ晨的阳光，带笑地夸奖道，她带着清新的：“你们弄得真好！我还怕你们来不赢！”她看见觉民，特别亲切地对他笑笑，接着又关心地问道：“怎么蕴华没有来？我想找她谈谈。”“她的病还没有全好，她母亲不让她出来，”觉民答道，这一次他没有扫兴的感觉了。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招呼程鉴冰。他想起了黄存仁那ว一晚对他说的话，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请你哪天到เ她家里去耍。”
“真不凑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蕴华，”张惠如带点扫兴的神气说。
“我前天看到程鉴冰，她告诉我她刚收到เ许倩如的信，说广东搞得轰轰烈烈。她还说，有些人到เ工厂去子。到重庆去，应当把这个问题好好研究一下。那ว边有些工厂，他们考虑这个问题也方便些，”张还如兴奋地说。
黄存仁坐在靠里的一个角上，左边的肘拐压住那张条桌，他的头略๓略向前俯，带着严肃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觉民从外面走进客厅来。他向国光打了一个ฐ招呼，便对觉新说：“大哥，轿子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动身吗？”
“陈姨太，请坐，不晓得有什么เ事情？”觉新敷衍地说。他望着这张涂得白白的发胖了的长脸，梳得光光的乌黑头发和一对很时髦的长耳坠。他想：“她不会又来跟我捣鬼罢。”但是等她刚刚ธ坐下，他忽然想起了克明那天对他讲的话，便明白她的来意了。
觉新连忙把照片放在抽屉里，他已๐经听出了这是什么人的声音，而且闻到香气了。他站起来，掉转身子招呼她。他知道这是陈姨太，不过他有点奇怪，怎么เ她今天会到他的屋里来看他。她以前很少进过这个房间。
“他哪儿会顾惜到เ我？他巴不得我早ຉ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แ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我已经决定了，”张惠如坚决地说。“我觉得光说空话是不行的。我们既然赞美劳动神圣，自己就应该劳动。”
“我有个亲戚给我找到一个ฐ工作，在嘉定中学教英文，姐姐很愿意我去，不过我不想去，”张惠如答道。接着他又解释地说：“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我打主ว意学一种手艺。我本来打算到印刷厂去学排字，却不容易进去。所以我想去学裁缝。还如想到重庆去进工厂，已经写信到重庆去了。还没有得到回信。他又说要当剃头匠。”
“你快不要说！”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我自己晓得，我没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结婚。我听见二表哥说早婚不好，我又听说新า娘子脾气不好。爹说冯家几位长辈都是当你大儒。爹又骂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没有条理地说着话，这时他心中ณ空无一物。他自己完全没有主张，却让外部的东西来逼他，许多东西从四面围攻，逼得他没有办法，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觉世听见便放开了手。觉群却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觉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对秦嵩说：“你怎么เ骗得过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四哥早就说过，你是秦桧的秦，严å嵩的嵩，两个大奸臣的名字拼拢来的。你不说，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终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觉世听见哥哥的话，又把秦嵩的另一只袖子拉住了。
“你说不说？”觉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问道。觉世也拉住他的另一只袖子。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ຈ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เ，快念出来。”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听说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吗？？周老太太又问道，她自己้还解释地加一名句：“他这两天也太累了，真难为他。”
“你们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问道。
芸顺着笔迹看，果然看出一个“我”字。卜南失写了两ä个“我”字，便乱画起来，然后又在写字。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我们还是分开坐，不必坐拢在圆桌旁边，”方继舜说，便在靠窗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
“我们现在开会罢，”黄存仁提高声音说。
“我不同你比，你划得跟四弟一样，就好象在充军！”淑华逃避地带笑说。众人都笑了。
在另一只船上，那些少女看见觉民跟觉新交换座位，淑华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划了？我正要同你比赛哪个划ฐ得快啊！”
芸略略皱起眉头。周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满意淑华对芸说这种话，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回忆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她不作声了，她想排除这忧郁。
芸惊讶地望着淑华和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你们都晓得？冯乐่山是怎样的人？”
“走罢。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但是你一个人过这种日子怎么行？”觉民怜悯地望着哥哥，同情地说。
觉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来，他带了一点悲痛对他的哥哥说：“大哥，你再结一次婚也好。这种日子你怎么能ม够长久过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枚少爷正埋着头从房里出来。他看见觉新弟兄，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连忙走过去迎接他们。
“大表哥，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罢，”枚走到เ觉新面前，一把抓住觉新的膀子，低声哀求道。他的两ä颊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个ฐ黑圈，额上有两ä三条皱纹，眉毛聚在一起，眼光迟钝，声音略带颤抖。
“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觉新惊惶地问道，枚的面貌唤起了他的怜悯心。
“大表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少奶跟婆吵架。爹说话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饭，说要出去修道。婆同妈都骂我，说我维护孙少奶。孙少奶又抱怨我袒护婆，她还在屋里头哭，吵着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说我该怎样办？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两ä面都不讨好，”枚低声诉苦道。他放开觉新的膀子，两只手痛苦地绞缠着。眼里露出一种搀和着恐惧与疲倦的痛苦表情。
觉民看了觉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么好主意！”觉新怜悯地望着枚。他不能不同情这个年轻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应该有点决断！你为什么要学我？而且你比我还不如！”他便温和地，但也带点责备的调子说：“枚表弟，凭良心说，表弟妹的脾气也大一点。外婆人是再谦和不过的。她年纪又这样大，表弟妹不防让她一点，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大表哥，你不晓得，我也是这样说。孙少奶平时倒很好，只有发起脾气来，什么เ人说话她都不听。我只好夹在中ณ间受气，”枚少爷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连忙分辨道。他看见两ä个表哥都不作声，又说：“孙少奶脾气越来越大，爹又总是帮她说话。我哪儿敢跟爹顶嘴？我也只有听孙少奶的话。其实平心说起来，还是孙少奶对我好。”
觉民不能够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该分辨是非，不能糊里湖涂地听话！”
“我简直不晓得，”枚招架似地小声说。他看见他们不相信这句话，两对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终于直率地加上两句：“我实在害怕他们。我什么人都害怕。”他抬起脸绝望地望着天空。阳光罩在这张惨白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不象一张活人的脸。觉民的眼光触到了这张可怖的脸，他咬起下嘴唇皮，叹了一口气。他很想说几句能够伤害人的话，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欲望，他需要满足这个欲望，他需要伤害那些他认为ฦ应该受惩罚的人。
觉新疑惑地望着枚少爷。他想不到一个年轻人会成为如此没有自由意志的可怜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是受着环境的限制，旧ງ势力的压迫，而且为着他们这一房人的安宁才牺牲自己的意志，跟着命运飘浮。枚却是自愿放弃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脚下，让他们残酷地把他毁掉。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เ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着一条怎样可怕的路走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觉新想在枚的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点点刚强和坚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迹。但是那ว张惨白的瘦脸却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扩大。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连觉新也认为ฦ这个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断ษ送了。他的疑惑变成了怜悯。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对枚说：“你不能够这样，你一家人都期望着你！”
觉民在旁边不满意地冷笑一声。觉新觉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说了怎样错误的话。他是在嘲讽他自己吗？
“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从小就听惯了爹的话，”枚畏缩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辩护地说。
“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觉民不客气地说。他猝然地掉转身子，打算往堂屋里走去，却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前石阶上。芸高声在唤：“大表哥，二表哥。”觉民答应着，走上了石阶。他看见芸脸上带笑，便低声问道：“外婆现在怎样？”“现在气稍微平了一点，大妈同妈还在屋里头劝她，”芸小心地轻轻答道。她又感谢觉民：“二表哥，这回姐姐的事情多亏得你。现在我们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来还藏得有一点点忧愁，这时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见觉新和枚也走上石阶来，便亲切地、道歉似地对觉新说：“大表哥，真对不住你，又累得你跑来一趟。”觉新也说了两句客气的话。她又说：“婆现在好一点，妈她们都在婆屋里。你们进去吗？”
芸陪着觉新、觉民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枚却在后面说：“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进去坐一会儿罢，”觉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于是芸也说：“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进去坐一会儿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觉新和芸，低声说：“我去，婆同妈看见我又会发脾气的。”不过他还是跟着他们进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床上。陈氏坐在床边，徐氏立在床前。陈氏低着头委婉地在劝周老太太。她们听见芸的声音芸报告：婆，大表哥、二表哥来了！”都掉转身子往门口看。
“觉新和觉民向她们行了礼。他们看见周老太太勉强坐起来，觉新连忙客气地劝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罢。你不必跟我们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