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尚未封妃,各自跪地铺开,另一列怀抱毡毯行至帐前。我走,一列手捧玉梳、簪钗、鞋袜、食盒恭候在侧,这离殿阵仗倒是惊人得很,侍寝之人自然,你躺着好好休息,但是。
他扳过傅少容的面颊,强迫他看着自己,每一句都说得字字分明:“傅少容,我们到此为止,先有,毡毯便密合无缝。从帐,走之前有些话我得说清楚。所谓情欲,这世间衣冠齐楚的。本就逼人显露兽性,脱了衣裳滚到床上,都是相同的龌龊模样,你不必羞耻。谁也不比谁,也不必厌弃自己。今晚是我强迫了你,是我做了畜生,你可以恨我,但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知道吗?!”
他的神智还迷糊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无力地捶击着树干,哀求道:“阿豫,疼……下面疼……你帮帮我……”
“我原本可以等你很久,比我自己以为的都要久。”他注视着傅少容,目光含恨,“我以为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必打破承诺,就能得到你完好的身体。”
他勾起了唇角,欣赏着这幅美妙的禁欲画面。
可势头明明不对。
宾客顿时哗然,纷纷围上来劝他冷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苏蓉服侍人很周到,针法却很生疏,一半时间都扯着绣线干着急,好像海棠花绣不出来连秋棠就要跟人跑了。傅少容的香囊是人情礼,拖上一两个月也不碍事,不比苏蓉急着拿去定情,便以苏蓉为重,耐心指点她的绣工。好在这丫头悟性灵通,很快上了手,一朵秋海棠略略勾出轮廓,线脚流畅,花型甚好。
傅少容道:“从前学过一些。”
傅少容问自己。
司鸿豫跟这十一妹素来不对盘,时常咬得鸡飞狗跳,却也不信自己仅凭一盘棋的功夫就能害她哭得嚎天动地,抱臂斜睨道:“方才开棋时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继而开局,傅少容执白先行。
傅少容低头端详起了手中的剑——这是连秋棠的随身佩剑,由宫中名匠所铸,制工上乘。剑刃打磨得极薄,呈现出极其流利的割线,似一片即将融尽的薄冰,泛着幽幽寒光,指腹轻轻擦过便能割出血口。
司鸿豫身边也养了一些门客,傅少容慕名而去,才发现与司鸿凌相比,司鸿豫实在是习惯了独挑大梁,并不怎么热衷于豢养门客。寥寥数位,腾出小小一座院子,四五间屋舍,管理松散至极,并无高低之分,更无丰厚俸禄。赏口饭食,管住温饱,一副爱来则来爱去则去的样子。
事实上,苏蓉的直觉很准确。
“好,我不说,你也别想太多。”
卉蓉原想追上,被苏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傅少容迎面对上他,深吸一口气,刚要与他摊开了讲明白,只见那人三四步径直走到自己面前,耳畔突然劲风一扬,猝不及防就被一巴掌打偏了脸。
他几乎不能思考了。
青木折扇再一次重重拍在台面上。
远处长廊上有两个侍女经过,卉蓉眼尖,及时住了嘴,等人走了,才左顾右盼地道:“在咱们府里呀,夏公子便算半个正室,琢园的侍妾们个个都怕他,没人敢摸殿下的床。其实依殿下的身份和年纪,早该明媒正娶一位王妃进来,可夏公子不许,殿下便不娶。太子的母家派人来了七八趟,说家中有闺秀待嫁,等着与殿下联姻,可嘴皮子都磨烂了,还抵不过他一句枕边风——这是苏蓉告诉我的,内院的事儿她消息灵通,十有八九是真的。”
司鸿豫以为他怕烫,便接过去吹凉了些。
他的忠奸善恶,源自一块小小的桂花糕。碎蜜桂,白霜糖,薄薄地涂了一层,像糯米表面落满了细雪,只有舌尖尝到,才知道那是甜的。甜味入了心,执念便从味蕾的细枝末节里生长起来,一点一点缠绕住他的所有抉择,直到变得不可撼动。
司鸿豫心情愉悦,调戏点到为止,不再多提,抬头眺望高处那云环雾绕的月亮。
于是胸口被更用劲儿地一箍。
“很失望?”
他竟睡得这般沉么?
可敏感的身子就像一口干涸的枯井,过去承载的雨水太少,如今喜降甘霖,便努力侵吞着每一丝若有若无的欢愉,试图填满龟裂的土壤。傅少容越是抗拒,快感越是强烈,势不可挡地蚕食着他对躯体的控制权。
鬼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晚泼冷水泼得浑身哆嗦,若非面子挂不住,只差让侍女在冰窖里铺床。
卉蓉便认真琢磨起了花茎,左右试刀,烦恼着该怎么剪才好。
栾北历来的风气是铁打的家主,流水的门客,书生以跳槽到名门望族为荣,家主以重金挖墙脚成功为荣。拿忠诚当劝词留人,通常是无能且无胆的表现。许多高官为保绝对忠诚,会挑选一些资质上佳的幼童从小培养。即使如此,成年后转投新主的亦不在少数,像司鸿凌这样真的养了一个出来的相当罕见,难怪割爱割得像心头剜肉。
主人?
可傅少容身负重任,与北疆牧族关联尤为密切,他这一走,恰似连环断扣,空缺终得有人来补才是。
“五殿下他……仍是不肯放过我么?”
——一眼相中了最好的那叫运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傅少容就站在一旁看着,浓烟里,司鸿凌的笑容扭曲而痴狂。他发觉自己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却不是为了那本集子。曲无定势,今天烧了,明天抚袖重弹,又是一曲新声。但他分明看见,在时间面前,连人心也成了一种毫无定势的东西。
“我,我清苦是因为……我两袖清风!”
信房作为司鸿豫的情报暗线中枢,是府内最机密的几个场所之一,十二个时辰都有专人把守。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是埋藏老仆尸骨的黑屋,冤魂遍布,阴森可怕,无人胆敢靠近。钥匙则由司鸿豫贴身保管,不论吃饭睡觉,从不交付他人。
司鸿豫的余光扫到床榻,突然一阵紧张,好像梦中的少年不曾走远,还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似的,失手就把夏绯衣推开了半尺,待反应过来,推拒的动作已经不能收回。两相尴尬,只好找了几句托词搪塞过去。
“立鹤?”少年越发疑惑,小声道,“你怎么了?”
他动动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七弟宅心仁厚,是为皇子表率,五哥先行谢过。还请七弟一定照顾好他,不论他救的是谁,毕竟……是个好人。”
池中金鳞,波满流光。
——温暖的碎雪声。
娘亲攒的那一兜钱,应该也够他去熙攘的闹市上买一根冰糖葫芦,一边吮着甜蜜的糖衣,一边看高台上戏班子威风凛凛的武打吧?
“好,我们换个温暖的地方,有火炉,还有热茶,很快就不冷了。”
司鸿豫连声安慰,用自己的玄青披风把他捂了个严严实实。
傅少容觉得暖和了些,餍足地朝他怀里拱了拱,手指摸着绸软的衣襟,轻声低喃:“小岚,你把眼睛闭上,别看我,我身上……脏得很。昨晚,昨晚我遇着了一个……一个……”
他顿了顿,表情突然变得万分痛苦,仿佛在竭力回忆什么难堪的往事。司鸿豫不忍让他继续想下去,赶紧自我诋毁:“你遇着了一个畜生,被他欺负了是不是?”
“嗯。”
傅少容听到,露出一抹带愁的笑容,温顺地点了点头,再度昏睡了过去。
天地倾水如瀑,垂落千万条银丝,思清湖上细细密密地涌动着万点坑。